第九十六回 花烛虚华成大礼 香闺寂寞起清寒

诗曰:

素帐无光春意薄,寒窗一点夜灯青。

玉缘虽定情难立,香佩微温梦已腥。

绣被从今添冷重,罗衾此际觉凄清。

不知人世多少事,只向孤灯数叹零。

却说自前回从简成礼之后,内外俱以“金玉既定”为言。王夫人处凡往来人情,一概留簿回谢;贾母只命“丧中从简”,不许喧扰。薛姨妈连日谢恩,不敢久坐,只于偏厅略陈“厚意”,即辞。李纨将“从简成礼”所用银米,另入“丧月杂费”一栏,签押收存。探春又添一纸“夜禁再申”:门灯两点外不许照明,各房只留寝灯。

贾母见事体略定,唤宝钗至炕前,亲自叮咛:“你素来稳重,凡饮食起居,劝这孽障(指宝玉)少动气,多看几行字。只此两句,千叮万嘱。”又命鸳鸯取一对素银钏,亲为宝钗戴上。宝钗拜谢,起身而退。贾母目送至帘外,长叹一声,合目不语。

王夫人便命在怡红院内整一小处,从简略陈几榻,素帐素幔,仍不许张灯结彩。彩云先来与麝月相见,二人各相致意。麝月笑道:“此后一家人,自好相处。”彩云亦笑:“只是从简,再无热闹。”各自归位。

是晚移榻成房。素帐轻垂,门灯两点,风过白幡,细细作响。宝玉换衣进内,见几上除一盏小灯外,别无陈设。宝钗披素衫而坐,移身让座。宝玉只是点头,略饮一口温汤,即放盏不语。宝钗见他神色恍惚,轻声道:“夜深露重,二爷体虚,少坐片刻,且歇一歇。”宝玉也只“唔”了一声,伸手入怀,将通灵玉按在胸口,侧身倚榻。麝月在旁捧了帕子,欲覆衾又不敢,略退半步。彩云亦垂手侍立,面上微红。

少顷,宝钗见宝玉合目不成眠,出袖取一小册,是他日间令彩云抄的《近思录》节要,轻轻递到榻前,道:“无别物事,这几行字,可散心耳。”宝玉接在手中,翻了两页,便掩了,又叹一声。宝钗也不再言,只将袖中素簪挪了一挪,指尖微凉,寒气直透。她把灯花轻剪,回身仍坐。屋外风更紧,白幡影动。此夜各自寂然。

次日一早,宝钗起身,先至上房请安。贾母把她看了一眼,笑道:“你只管跟着他,莫拗他性子。”宝钗道:“是。”王夫人劝她用早膳,宝钗只浅浅用了一口,便退回。路过稻香村,遇探春点册。探春笑问寒温,宝钗略言:“从简一切方便。”探春点头,取朱笔在簿上添注“新房用度——从简”,目光一转,不再多语。

其时外头内务府又来催“抽检补签账”。冯大总管将前日补记“丧月封存”之簿捧呈。小吏翻两页,冷冷道:“此后凡旧器移用,无票不许。”冯唯唯。探春知之,便添一条:“凡器物出入,三处押记,移还有据。”李纨笑道:“又添一句‘凡出凡入,必有据’。”探春亦微笑。

薛姨妈遣彩云来问安,又私对麝月道:“姑娘家性子素静,凡铺陈费用,务要从俭。”麝月笑答:“我们这里也怕热闹。”彩云见几案素淡,眼见心安。至门前,风带白幡拍面,彩云掩口而退。

且说潇湘馆中,黛玉自前回夜间焚稿后,心神略静。紫鹃只管按时煎汤送药,不敢多言。忽闻有丫头传话:“薛姑娘来问安。”黛玉道:“请在窗外坐。”片刻,宝钗素衣而至。紫鹃略挑帘,二人相见。宝钗笑道:“丧中不敢多来,姐姐保重。”黛玉也笑:“劳烦挂念。”宝钗命彩云递了两味润肺药,又掩袖道:“此方清润,不犯寒热。”黛玉只看一眼,道:“多谢。只怕‘慎动嗔喜’四字,我学不来。”宝钗不接,只转话道:“今岁风紧,园中多静。”黛玉点头,道:“人静病亦静。”宝钗又坐片刻,起身辞出。黛玉目送之,回身道:“她却实心人。”紫鹃道:“姑娘也当少说两句。”

凤姐自病不愈,日间迷糊,夜里咳嗽。平儿侍侧,絮语丧中诸务。凤姐略睁眼道:“如今条条紧,休教人抓住‘旧例’四字。家里‘新房’也省着用,省些好。”平儿应了。凤姐又低低叹一声:“我这手再提不起了。”说罢,合目。

午后,湘云来探黛玉。二人相对微笑,只说些针黹、寒暖等常话。湘云袖里取出一只小荷包,笑道:“前日补成两只,想着你一只,我一只。”黛玉接来,细看针脚,点头道:“你的针脚比我的稳。”湘云笑:“我如今以针代杯,也自消愁。”黛玉把荷包轻轻放在枕上,低声道:“我以梦代游。”湘云会意,不复开口。

再说探春将“替游为课”照旧设在稻香村。那日宝钗来坐少顷,教丫头们收线缝边。李纨分发旧罗碎片,各房分头补缀。冯大总管立于檐下,随册点名。众丫头针起针落,屋内只闻丝丝之声,别无杂语。

当晚,王夫人处传“夜禁再严”。门上人等更梆轻敲,绕园巡过。栊翠庵里,守净换了新白幡,庵门只开半扇。妙玉仍用素胎碗点茶,碗中清影一明一灭,她对影看久,吹灭灯火,门内更静。

再说宝玉与宝钗新居中,数日相对,言语不多。宝玉日间取《庄周》《离骚》在手,夜间手按通灵玉,坐而少眠。宝钗则将些粗细针黹暗暗料理,或煎一盏清汤递与麝月,低声嘱“候意而进”。麝月会意,凡宝玉心烦处,以闲话消之。彩云亦不多出头,只静静执劳,偶相与麝月道一两句短语,便退。

一夜半更,屋外风紧。宝玉翻书不合,起身倚窗。只见廊下白幡依依,门灯如豆。回身坐定,低声道:“我也只求一个‘静’字。”宝钗闻言,不语,只将袖里素簪再挪半分,指尖一阵冷。她轻轻道:“静亦不易。”宝玉也不答,自把通灵玉贴胸。麝月在旁只悄悄添了半盏温汤。

潇湘馆里,黛玉忽梦里惊觉,胸前微热,咳嗽两声,帕上微点。紫鹃忙以药汤奉上。黛玉笑道:“无妨。”轻按“清梦录”小包于枕侧,转面而寝。

翌日,户部催取“抽检补签账”。小吏来领,探春照例付之。小吏冷冷道:“此后每月一呈。”探春只点头。冯大总管回话,王夫人道:“凡事从简,从紧,莫使他人拿话。”

贾政书房中,旧同年札再至,言“台省弹章,仍以浮侈为先”。贾政焚札默坐,吩咐:“门上有来探者,一概回以‘丧中从简’。”王夫人应是。

至夜,风露更寒。园中白幡无声,门灯如豆。怡红院里,宝玉与宝钗各自靠坐。窗外梧桐几叶,零零飘下。宝玉忽写一行小字,复又揉去。宝钗看见,也只当不见。彩云麝月轻手轻脚收拾各物,灭了半枝灯,留一点红。潇湘馆里,黛玉微微喘息,紫鹃数着更点。稻香村内,探春合簿熄灯,步出蔷篱。栊翠庵里,素碗冷香,门扇半掩。全园清寂,惟闻更梆两下,敲在诸人心上。自此“花烛”虽成,“香闺”却冷,金与玉名分既定,而情分只消半灯。欲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