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十五回 闻信焚章护清名 病中断梦枉凝眉

诗曰:

素幄低垂风不语,寒灯一点照绡翎。

旧盟难与人间说,新礼偏教梦里惊。

一炷檀烟归白尽,半编香字付灰轻。

从今休问多情客,枉把蛾眉为尔凝。

丧月未阑,园门犹闭。自前回从简成礼之后,内外俱以“金玉既定”为言,门上人私相传递,虽奉“禁语”之令,终不免隙地漏声。潇湘馆中,紫鹃一早出廊,闻有两小厮低低道:“二爷房里昨儿换新账。”紫鹃咳了一声,那两个才散。紫鹃回至内间,正见黛玉半倚半卧,手拈素帕,笑问:“外头风可紧?”紫鹃不敢直说,递上温汤,道:“紧也罢,鬆也罢,总与咱们无干。”黛玉点头,接汤浅呷,眼角微红,低低道:“原是与我无干的。”

至午后,王夫人处遣人送来一小盒素点与两味润肺药,纸上只草草写“慎动气”三字。紫鹃拆封,笑道:“太太体贴得紧。”黛玉看了,淡淡道:“收着罢。”紫鹃见她神气恍惚,劝道:“歇一歇罢。”黛玉道:“心里有一段雾,睡也睡不散。”

未时,彩云自薛家来,奉薛姨妈口信,叩见贾母、王夫人,又私至稻香村,谢探春“从简之情”。临出园门,偶与紫鹃相对,彩云笑道:“姑娘安否?”紫鹃只点头,彩云便去了。紫鹃回内间,黛玉正翻一小卷旧笺,慢慢拆看,忽将一叠轻轻按在枕下。紫鹃不敢问,只在旁侍立。

夜来风紧,门灯两点。黛玉睡不能寐,忽命紫鹃点了炉内小炭,取来旧诗稿、自题小词一包,置于几上。紫鹃一惊,忙道:“姑娘何意?”黛玉道:“不过理一理。”说着,将“旧社”“自题”“新草”三小包分开,挑出数页,目光一行一行移过,忽微微一笑:“这一篇写得太尖,留不得。”遂启炉盖,捻纸角近火,火星微碧,纸灰自卷自飞。紫鹃急欲阻之,黛玉摆手:“不是怕人,我是怕我自己。”说到“怕”字,两颊微热,咳一声,帕上已一丝淡痕。紫鹃急取汤递上,黛玉呷了半口,低声道:“我今将这些香字,送它个清处去。免得他年人翻旧帐,我又欠一场笑。”

少顷,又取出一囊,内有绛绡小帕一方、残花两瓣。黛玉用指尖轻轻摩挲,似笑非笑,亦投火中。纸灰被风送出窗棂,颤颤如白蝶。紫鹃见状,忍不住叫道:“姑——娘!”黛玉抬手道:“莫叫破了。焚香之意,不在香也。”说罢,复取“清梦录”小包在旁压定,吐出一口长气,额上微汗。

彼时怡红院中,麝月正替宝玉理案,忽闻东风里微有焦香,便道:“像潇湘馆里有人烧纸。”宝玉一怔,放下书,起身欲行,旋又坐下,自道:“我去也不去也?”麝月道:“丧中禁行,且夜深,小心老太太见责。”宝玉仰面呆坐,良久,将手探怀抚玉,忽叹道:“灯下且看庄周,省得心里乱。”遂合眼而坐。

未几,湘云闻讯来探。她换素衣而至,帘外先笑一笑,入内见黛玉面色稍热,便道:“我今来讨一杯温茶。”黛玉笑道:“素斋也好,茶也好,只怕你嫌寡。”湘云坐定,见几上有炉,灰中尚温,便瞥一眼。黛玉随手移盖,笑道:“今夜冷些。”湘云亦不深问,只压低声音,说了些大家常话,又道:“我近日挽袂补囊,才知针线也能救心。你可也拈两针?”黛玉道:“拈不得。手动,心便乱。”湘云不再劝,坐了片刻,起身告辞。将出门,黛玉叫住,取一帕相赠:“路冷,掩一掩。”湘云接了,凝目一看,心里明白,亦不作声。

次日,王夫人处遣嬷嬷传话:“内外静摄,诸房少往来;潇湘馆姑娘病体羸弱,止许在内间静养。”探春亦至堂前禀事,叠“丧月杂费”,添“薪炭一则”。冯大总管回:“库中炭目尚足半月。”探春点头,命将诸房夜灯又省一半。李纨笑道:“总是一‘省’字。”探春道:“人心也省两句,便好了。”

午后,薛宝钗命彩云捧了两味药来,附一短笺,言“寒重,慎动嗔喜,药味略助”。紫鹃接进,黛玉看了笺,只道:“劳他费心。”彩云复低声言:“太太原许姑娘作礼拜候,因丧中且缓。”黛玉道:“礼不可废,丧不可犯,各守其处,自是正当。”彩云点头退下。

至傍晚,宝玉终忍不住,悄悄至潇湘馆外。只见垂花门轻掩,门内无声。宝玉立了半晌,紫鹃挑帘出来,见是他,忙揖道:“二爷夜里且回。姑娘才服了药,方静。”宝玉道:“我不进去,只问一声。”紫鹃道:“还好。只是心气虚。”宝玉点头,退至廊下,忽见阶前灰烬一线,细白如绵,便低头看了一看,心里一酸,转身而去。

这一夜,黛玉梦里觉有人叩窗,醒来只是风透竹影。她仰面望顶,口里自吟:“枉教多病多愁客,空有清芬付一灯。”紫鹃应声道:“莫再作诗。作一句便添一句气。”黛玉笑了一笑,便合眼。

第三日,户部急札催“抽检补签账”。冯大总管呈与王夫人,王夫人交探春。探春唤书手,依“凡出凡入,必有据”旧例,逐条添记。小吏来验,见末行“当值”押名,冷冷一笑,收卷而去。贾政书房里得同年札,言“台省复言浮侈,凡旧案不免参劾”。贾政焚札默坐,只嘱王夫人:“从简。”王夫人唯唯。

李纨因见各房冷清,唤众姊妹至稻香村,将旧社诗稿再理一番,择其稳者装订一编,名曰“旧社存稿”,送与贾母。贾母翻了两页,笑道:“这些都收着罢,休教外人看。”鸳鸯应诺,收入内橱。

晚间,薛姨妈过上房请安,顺口及“金玉既成”。贾母只道:“丧重,暂且不提。”薛姨妈忙赔笑,退去。王夫人见宝钗稳静,心下略安;惟宝玉神情消索,语少而坐。贾母唤他:“你只在屋里看几行字,不要往外走。”宝玉点头。

那边凤姐病势未愈,平儿侍侧,将园中“遣优伶”“拣配”一干事略道。凤姐闭目道:“如今条条紧,且按例。惹不起的,便躲开。”说罢长吁一声。

再说潇湘馆,至三更,风忽骤紧,帘影飞动。黛玉梦中似闻有人言“好好自保”,惊醒,胸间微热,咳嗽几声,帕上竟微有红点。紫鹃慌了,忙以温汤与药奉上。黛玉接过,手指微凉,笑道:“无妨。”却把“清梦录”小包按在枕侧,自言道:“安一安。”

次日清晨,湘云复来探视。黛玉略坐,湘云只说些闲话,临去时道:“我夜里也听风,风里像有人哭。”黛玉道:“多心耳。”湘云出门,袖里那帕尚温,忍不住回头一望,见垂花门影如水,低低叹了口气。

至申牌,王夫人命冯大总管略整园中“替游为课”。探春仍设小案,分女红、抄录、检册三则。宝钗坐片时,指针法头绪,语气和缓。湘云也来,挽袖缝边。独欠潇湘馆。探春道:“病者不必。”

黄昏后,宝玉独坐案前,写了两句:“一剪灯光收旧梦,半窗竹影断新愁。”写毕自觉太露,又撕碎投于炉中。炉火微明,灰飞如雪。他按玉于胸,闭目良久。

是夜,白幡细响,门灯微明。潇湘馆里,黛玉仰卧,紫鹃在侧,低声数息。栊翠庵中,妙玉素碗照心,吹灭灯火,窗外竹影斜。稻香村内,探春封簿掩灯,步出蔷篱。园中清气如水,万籁无声。黛玉忽在枕上微笑一笑,又复长叹,低低道:“枉凝眉。”遂转面而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