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十四回 权衡门户促联姻 金玉成婚情不立

诗曰:

素幔低垂声气短,香缸冷对泪痕新。

一门从简婚为礼,半夜无声月照人。

玉字相逢成旧谶,金光入手觉先春。

自怜眉眼皆如水,冷看鸳鸯各自身。

却说自元妃大丧之后,内外素禁日严。王夫人每与李纨、探春计议家务,见门第护持者日少,而门外奔走者日多,心中愈觉不定。一日晨起,薛姨妈来请安,坐间低低启齿,道起“女儿大了,总须有个去处”。王夫人不答,只转面看贾母。贾母一面抚着缎褥,一面叹气,道:“我也知人家女大难留。只是如今我这里丧月未满,礼俗拘着,如何使得?”薛姨妈连连陪笑:“正因这般,才要从简。姨太太自家人,只望个名分,余者不敢张扬。”

贾母沉吟,王夫人亦自垂首不语。李纨道:“大事要从久计。今日丧中,不敢多费一灯一烛;然门户亲厚,彼此有个照应,亦非坏事。”探春在旁不语,心里却明白:此番非独为薛家,实为大房计耳。贾母道:“也罢。礼不可废,法不可犯。且只问个‘意’字,若命中有此,便从简行之。”

王夫人即命冯大总管请薛姨妈于偏厅叙礼,先办“问名、合庚、纳采”三节,从简不张。贾母又命鸳鸯:“把二爷出生年月去与他们合一合。”鸳鸯应了,少顷回说:“卦上说‘相生相佐,中和少损’,并无冲克。”贾母点头,只道:“休要多嘴。”众人散了。

这边薛家得信,薛姨妈喜中带恐,忙吩咐彩云收拾几件素缎、素绫,又从箱底取出一方金锁,乃宝钗自幼随身之物,锁面旧款古法,内镌四字,隐隐可辨。彩云道:“姑娘这锁儿,若拿与太太看?”宝钗淡淡道:“既有话头,到时拿出来也不迟。”说毕,只命收束素衣,亲自裁了两幅白帕,封作“谢仪”。

至次日,王夫人先把宝玉叫至炕前,笑中有泪地问:“你身子大了,朝夕也来不得久。你素日不喜外事,这些年也叫娘操了不少心。如今姨妈那边,彼此相厚,你且点头与不与?”宝玉听了,心中如有物压着,半日说不出话来,只低着头道:“只凭太太作主。”王夫人摩他肩头,道:“你只记一件:做人家,先要安分。”宝玉“唔”了一声,便退了出来,怔怔回到怡红院,靠着榻,只觉胸中一块空处,如何填都填不满。

且说薛姨妈择一日,从简设礼。那日堂上素幔尚未撤,贾母体乏不出,命王夫人、李纨代坐。冯大总管捧了合庚帖,请于案头。礼毕,薛姨妈便命彩云捧出小锦匣,轻轻启封,内衬白绫,一方金锁在焉。王夫人看了,笑问:“这正是姑娘自幼随身之物?”薛姨妈陪笑道:“正是。只是旧得很。”李纨道:“旧正好,是自来之物,方见根柢。”

说话间,宝玉被王夫人唤至堂。众人命他把通灵玉借看一看。宝玉只得解下,平平放在几上。王夫人命彩云以绢裹手,捧金锁近前。众人围定看时,只见锁背阴文四字,微微透亮,李纨指示:“‘不离不弃’——倒与二爷玉上‘莫失莫忘’相对。”探春在旁看着,心里叹道:“世间事多巧处,落到人头上,总是苦处。”宝玉把玉拿在指上,忽觉手心里一阵凉,从臂上直透到心里,忙把玉放下。王夫人见他脸色泛白,问道:“是冷了?”宝玉只得应“是”。薛姨妈忙道:“这原是金玉相照之意,并不敢强。”王夫人含笑不语。

黛玉那边,紫鹃自门隙里听得一些风声,回至里间低声禀说。黛玉只微微一笑,合目不答。紫鹃道:“姑娘不问问?”黛玉道:“问不问有何益?”说罢,拈了帕子轻咳两声,命紫鹃把前日收好的诗稿再拿来,自己手里一份一份排比,忽把一叠轻轻压在枕下。紫鹃看着她神色清淡,不敢再言。

当日合庚既定,贾母唤王夫人至前,道:“丧中不可张皇。若只为个名分,便择一良辰,从简行礼,余者待过服,再补不迟。”王夫人谨受。即命冯大总管拟了“从简成礼”条目:一不张灯,一不用乐,一不闹亲,一不用仪宾,止行三拜合卺之礼,堂前设素屏素案,香花只用素色,馈送皆以白绫白帕,凡一应尽从素。

薛家亦照此准备。宝钗得知,心里并无喜态,却将金簪自鬓上取下,拭净,收入匣中,自言自语:“换一枝素簪罢了。”彩云在旁问:“姑娘不添两件首饰?”宝钗道:“素日用得着的,自然用得着。添与不添,只累人眼。”说罢,自去收拾。

择在初十为期。是日未时,内外素服,门上悬白。上房设素幔素案,贾母略坐片刻,便由王夫人、李纨代。宝玉换了素色新衣,神色茫然。王夫人吩咐:“但按礼拜数,余者毋扰。”宝钗由薛姨妈引至,将素帕覆顶,素簪挽鬓,款步至堂。探春看她步履稳静,心下叹息。宝玉对面瞧见一个素影,恍若隔帘。礼官低声报数:一拜天地、二拜高堂、夫妻对拜。众人暗暗垂泪,惟有香烟直上,不闻乐声。礼毕,王夫人命即退,勿久立。宝玉与宝钗各归内间小坐,彼此一句话也无。

堂外邢夫人、薛姨妈相向而笑,眼角却俱红。薛姨妈悄悄道:“多承厚念。”邢夫人只道:“自家人,何必多礼。”王夫人即命冯大总管:“凡送礼至门者,一概留簿回谢,毋得喧哗。”冯领命。李纨又把新成“从简册”与探春对勘一遍,封存内橱。

宝玉回至内间,坐在榻上出神。麝月悄悄在旁伺候,倒了茶,轻声道:“二爷且用一口。”宝玉端至唇边,放下。少顷,宝钗自外转入,抬眼看时,宝玉面色凝止。二人相对坐着,惟闻门外风过幔影。宝钗移步坐下,也不多言,只把手中一方帕卷了又卷。半晌,宝玉低声道:“从此多累姐姐。”宝钗亦低声道:“世事本多累。我只愿二爷安心。”

且说潇湘馆中,紫鹃在窗里窥见门外白幡微摇,知那边礼已毕,回来禀黛玉。黛玉道:“你何苦替我看?看了也不过添病。”紫鹃欲言又止。黛玉却把枕下那叠诗稿取出,拣了几叶,轻轻放入小锦囊。紫鹃劝道:“姑娘歇息一歇。”黛玉点头,把眼一闭,泪从睫毛上湿了一圈儿。

晚间,贾母命鸳鸯送素银小镯两只与宝钗,口中嘱:“你天生稳重,自能料理。只是我这孽障(指宝玉)痴心不定,你只当个小哥哥看他,勿逆他性。”宝钗连连应是。贾母又道:“丧中不可喧,待过了服再叙。”宝钗领命而退。

此时门外亲戚闻讯欲来,门上只以“丧中从简,不奉客”回之。晚饭亦只素斋两样。探春见各处收拾定当,乃移步至稻香村,核对“从简成礼”所用银米,写入“丧月杂费”一栏。李纨笑道:“你这几笔,倒比往日社里分题更紧。”探春也笑,和声道:“今日非昔,比不得了。”

至二更天,宝玉与宝钗仍各坐榻上。麝月与彩云一边一人,垂手而立。门外门灯两点,风过白幡,作细细之声。宝玉忽摸怀中玉,觉微凉,便把玉贴在胸口。宝钗垂手良久,把袖里素簪稍稍挪了挪,指尖一丝寒意直至心上。她轻声道:“夜深了,二爷且安息。”宝玉点一点头,竟无一言。

潇湘馆里,黛玉梦醒,胸间微热,咳两声,紫鹃忙递了汤来。黛玉浅呷一口,低低道:“园里从此静得很了。”紫鹃不敢答。黛玉闭目,泪复随襟而落。

栊翠庵中,妙玉仍用素胎碗点茶。守净报说:“府中今日成礼,从简收束。”妙玉道:“礼从人,心从天。”说罢,吹灭灯,门内更静。

自此“金玉”之名虽定,而人心之情未立。园门依旧丧禁,封签比前更密;内外脚步轻,言语短。到得更深,一阵风过,夹着白幡细响,从门灯下吹进来,直吹到各人心上。欲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