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十三回 王夫拣配遣袭人 姊妹飘零各分路

诗曰:

素禁新严人语少,秋声吹尽旧帘钩。

一门冷月分袍去,半榻清灯背影留。

绣履从今归别户,檀心何处寄绸缪。

他年若问当时事,白幡风里各回头。

丧期正浓,园门日闭。王夫人因中馈诸务渐繁,素服里又要整饬人心,遂同李纨、探春细议拣配丫头之事。李纨道:“规例中‘年长者,得体面配出’,亦为护持;只须择其家世清白,性行端方。”探春点头,又道:“府中用度既减,冗人当汰,才可安稳。”

冯大总管捧出册子,按房点名。上房丫头多从优薄,暂且不动;稻香村、潇湘馆、怡红院内则以年甲为序。王夫人目过一行,叹道:“晴雯这样儿的,已自不在,这一支也该散得稳妥才好。”语未了,王善保家的在旁应声“是”。探春瞥她一眼,命退后些。王夫人遂道:“袭人年岁已长,素性稳重,宜早有着落;只选忠厚可托者。”李纨道:“林之孝家的侄儿,年二十余,庄上司账,口碑颇好。”探春应声:“此人与袭人气质相称,可就此定。”

其夕,王夫人私唤袭人。袭人至炕前叩见。王夫人和声道:“你自小在我跟前伺候,如今也不小了。家运今时不同往日,凡事总要替你们寻条稳路。林之孝家的有个侄儿,勤慎本分,欲求联姻。此事并非急张,我与太太们商量,俱觉合宜。你意下如何?”袭人先怔一怔,旋即垂泪叩头道:“全凭太太作主。”王夫人搀起她来,又道:“只此一节,且先与老太太处回请,再择个简期,从简行礼。你只安心养身,休要多思。”袭人唯唯。

至次日,贾母得知此事,先慰问数语,命鸳鸯赐下一对素银簪、两方细绫帕,作为“分例”。贾母叹道:“你自小随我进出,是个稳人。我年龄大了,也不能个个护得周全。此去但守本分,才是正路。”袭人连连叩首,泪湿襟前。

探春因事关怡红院,先遣嬷嬷对麝月等悄说一回,又命王夫人房里的人传与宝玉。宝玉闻得“袭人择配”四字,登时面上失色,手中书卷亦坠在榻上。麝月忙上来扶他坐定,低声道:“太太们都是为姑娘们寻个稳当去处,二爷少受些气,莫叫老太太担忧。”宝玉半晌方道:“我原知世事当如此,只是一时舍不得。”说着两行泪便滚下来。

未及晚,袭人自来告别。她素服素带,眉眼间尚自端稳。宝玉见她进来,心下千言万语,说不出一句,只勉强笑道:“这也好,毕竟有个稳处。只你从此要好生自爱。”袭人深深一礼,道:“蒙二爷栽培多年,今日方有去处。小丫头命贱,不敢忘了。”麝月在旁早已拭泪,悄悄退到帘外。宝玉回头取一方旧日自用的细锦香囊、一只旧玉扇骨,递与袭人道:“并无可送,只此两件旧物,权当个记念。”袭人接过,哽咽难言。正要再叩,宝玉连连摆手,道:“莫跪,莫跪!我不过是个不成事的人,你替我向太太们多分个心。”二人对立无语,惟有烛影摇红、帘外风声相应。

其时王夫人处已与林之孝家的定下头面。因丧中,不张鼓乐,只行简礼。择在初七,备三礼头面,一盘素缎,一匣银饰,以一车送至上房,呈帖拜谢。贾母命鸳鸯省话省礼,略赐一对银镯、一匹素绫,仍叮咛“从简”。探春押与冯大总管点齐几件嫁奁:素被一床,箱笼一具,粗器皿几件,俱不张扬。

这日清晨,怡红院中袭人收拾衣裳,分与麝月、秋纹各两件旧衣,口里逐一交代。麝月接了,泪流不止。袭人抚她肩道:“你在二爷身边,好生看着;二爷心性软,从今劝他少动气。”秋纹在旁点头,递上茶来。袭人转身入里,解下几样旧日贴身小物,包成一个小包,纳于箱底。

未刻,林之孝家的领其侄至门外叩见。内里只请女眷。王夫人、李纨坐于堂前,探春在旁。袭人素服素冠,向前一拜。李纨以托盘上素帕包着一对银镯递与王夫人,王夫人笑道:“老太太心意。”又命嬷嬷于帘内替袭人戴上。探春看那男子立于门外,身形端直,面貌清白,心下略慰,命冯大总管把礼单记下。少顷而散。

袭人回至怡红院,便与麝月等一一道别。她又特往潇湘馆拜别黛玉。黛玉坐于榻上,闻说此事,点首道:“好处。世间无不散之筵席,稳妥便好。”又命紫鹃取出前日余下的细帕两条,递与袭人,道:“不过一分心意。”袭人接了,躬身称谢。黛玉目送她到门,轻声道:“从此清夜,不必替人操心了。”袭人只得含泪而退。

既又至稻香村见李纨。李纨笑道:“但守本分,待公婆以敬,待邻里以和,便是闺门纲常。此间若有使得着处,照旧差人来说。”袭人唯唯。探春在旁加以两句:“凡事先问‘可否’,勿忙答‘便当’;此四字,记在心头。”袭人连连点首。

归至怡红院,宝玉已于帐里等她。袭人立于帐前,终不敢细说。宝玉取出一纸,写着“好生自爱,莫忘故人”八字,塞于香囊之内。袭人接过,泣道:“二爷保重身子。”宝玉也不复劝留,只拱手低头。麝月在旁看得心酸,便转身掀帘出去了。

是晚,礼行既毕,袭人换乘小轿,自角门而出。王夫人命冯大总管派两人护送至林家门首。门外风紧,白幡轻飏。小厮们远远望见,低声道:“往日怡红院里头一人,也有今日。”一语未了,被旁人掐了一把,方悄悄散去。宝玉立在窗后,遥遥望见一抹素影去远,胸中一麻,坐倒于榻。麝月扶他坐起,端汤劝饮。宝玉只摇头,把通灵玉紧按胸前,半晌不语。

两日后,王夫人又拣出几名年长丫头:春燕配与内库小管家之子,四儿给上房收作外头女人,素云回其母家。门房立了花名册,逐家逐户交代清楚。各处丫头闻风自危,或私相领取,或掩面而泣。李纨与探春轮日巡看,凡哭闹者劝以利害,凡不安者拨以去处。探春对王夫人道:“此番去冗,诚是权宜;然潇湘、稻香、怡红三处,须留两三个眼力稳的,以免仓卒无人。”王夫人依言,潇湘馆留紫鹃、碧痕;稻香村留素签、入画;怡红院留麝月、秋纹。

有一回,春燕来谢。她穿一身素青小褂,额角尚带少女模样。春燕笑中带羞,道:“多承太太抬爱,小的有了去处。”又悄悄到怡红院与麝月话别,二人手牵手,眼里俱是泪。春燕道:“我去后,你要多替二爷看着,别叫他心上烦。”麝月点头。两人相携至门,良久方散。

潇湘馆中,黛玉闻姊妹各分路,只淡淡叹息。紫鹃笑道:“世道如此,姑娘少放在心上。”黛玉道:“我倒不为她们,只为‘飘零’二字最不喜欢。”遂取“清梦录”小包复拢一拢,自言自语:“我也不过是‘自守’两个字。”

此时园门依旧丧禁,封签比前更密。户部催札复来,点名要看“抽检补签账”。冯大总管照例捧呈,小吏看毕,言“可”。探春把笔在簿末添一行:“凡出凡入,必有据。”李纨笑道:“如今你这几行字,胜过十个管家。”探春亦不自矜,只命将此例行之久远。

晚间,宝玉独坐,忽忆袭人旧时饮食起居处处照拂,心下酸痛。只见窗外黑影里白幡轻摇,耳中但闻更梆两下。他从案上抽出一幅素笺,写道:“柳絮从来随分散,梅魂到底傍清寒。”写罢自叹:“从此‘随分散’四字,记在我心上。”麝月在旁不敢出声,只悄悄添了半盏热茶。

栊翠庵里,妙玉仍用素胎碗点茶。守净回说:“门上又添了牌。”妙玉笑道:“牌多,人少,事也少。”窗外风透竹影,影子斜在几上。她将茶温了一温,独自呷了一口,轻轻放下。

是夜三更,白露如线。潇湘馆黛玉微汗,紫鹃提帕而拭;稻香村探春合簿熄灯,步出蔷篱影里;怡红院宝玉抱膝而坐,把玉贴胸,目光空空。自此园中姊妹纷纷分路,房房各自收心;旧日嬉游之地,半为“封”字所尽。风过门前,纸幡轻响,似替众人叙说不尽的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