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十二回 再行抄检寻余赃 俳优遣散社稷空

诗曰：

素禁新严重检册，愁云不许到香台。

红墙一纸催封识，绣户千钉闭往来。

而今歌板归尘箧，昨夜诗笺入锁斋。

最是门前行别处，风吹白幡泪自回。

元妃薨逝，丧事甫定，忽又传出部中文移，命各外第重行清查“封存新册”。其日辰牌甫过，内廷中官二人同内务府库使一名，领小吏数人至门。王夫人与李纨、探春预先坐于堂上，冯大总管捧册以迎。中官将手札放于几案，冷冷道：“奉旨复勘，凡前日封签之物，抽查十之三，来历、存所、封期俱当明白；若有差误，照例参处。”王夫人唯唯，遣人领至各处点验。

先至上房内库。冯大总管唤出库头，启锁呈册。小吏挑灯逐架开看：一笼宫扇，封签如旧；一只金瓯，朱记“某年省亲赐”，存所明白；龙纹小几覆以素帛，角上封泥未破。库使点头，挑出两件“无名旧物”，问其来历。李纨命取旧簿查核，末尾写“旧藏不详”。库使微微冷笑，道：“此等四字，最易蹈空。”探春淡淡道：“旧物散佚，来历难稽，惟能明记存所，俟日后更订。”中官看她言语不急不缓，便移步外库。

既而转至园门诸处。沁芳亭、缀锦楼、库房侧门等处新钉“丧月禁游”木牌，小吏逐一以指轻弹，听木声新旧，皆为实。又至潇湘馆前，见垂花门上封条犹白，探春以袖拂其角，道：“风里最易剥落，日日收拾，是以常新。”中官点点头。

甫行至怡红院，忽有两名小厮捧出封匣，略露一角彩绸。小吏喝止，问：“此何物？”冯大总管连忙道：“系前日旧器封存，今欲入大库，故移至廊下。”小吏翻看签尾，见“琉璃花瓶一对”，封期不明，乃记于蒲册。探春即命：“便在此补书封期年月，押以三处之印。”王善保家的远远看见，忙趋前陪笑，口里道：“不过一时急遽。”探春只道：“从紧不为过。”王善保家的便缩身退下。

抽查将毕，库使忽又问：“前日册中列‘园伶诸器’何在？”冯大总管禀道：“前月已遣散优伶，诸器尽入旧仓。”遂引去看。只见戏台板、铙钹板鼓之属，俱蒙尘封，签上书“丧月封识”。库使以指抹尘，见下无新痕，颔首，笔画勾过。

是日午后，内廷又饬“教习伶人并归籍贯”。王夫人道：“前月已给存恤银，今只好再遣。”遂命冯大总管于角门设小案，亲点人名。诸伶稚小者肩背包裹，衣襟里夹着旧谱数页，行至门前，一齐跪谢：“蒙主上怜念，给银路费，永不忘。”冯大总管忙搀起，命门上送出。李纨立于廊下，只嘱咐：“各自谋生，莫在街上惹事。”众小儿奔驰而去。彼时风过白幡，低低作响，门灯微摇。人散影长，空留几声唏嘘。

宝玉闻外边喧攘，至角门偷看，只见最小的一个小伶手里捧着一张旧曲谱，远远朝他一鞠躬，转身便跑。宝玉立在风里，看那纸角翻飞，胸中一堵，说不出的酸楚。袭人悄来劝他回去，宝玉点头，步回几上，取《楚骚》在手。却见窗纸上白幡影里横斜，遂叹道：“从今不敢听丝竹，只好听风。”说罢，把通灵玉贴在胸口，默坐半晌。

那边探春与李纨回至稻香村，将前社时所用春台小几撤下，案上只留一匣旧社诗稿。探春道：“此物且送存老太太处，刻下园中不便久留。”李纨点首，遣嬷嬷捧去。贾母看了两眼，命鸳鸯锁置内橱。又道：“孩子们但收着心，不必再提。”鸳鸯唯唯。

黛玉闻“俳优遣散”，只对紫鹃道：“前日我已知今日，昨夜梦里都散了。”便取“旧社”“自题”二包再覆一层素纸。紫鹃劝她：“姑娘这几日只该安心。”黛玉笑道：“安心亦难。”取笔写两句：“一院清风留不得，半编香字锁将来。”写毕微咳，紫鹃忙以汤递之。

当晚，内务府库使复至，谓尚有两处“无名旧物”未系簿籍，须当补记。冯大总管急取旧册翻检，竟无可据。王善保家的在旁，面色发黄，悄声道：“或系前岁宁府借观之物。”探春只道：“借则当记‘来’‘去’，今既无，可记‘旧藏不详’，并以当值人名押卷。”王善保家的便跪下，求“暂且宽一宽”。李纨道：“不过署名为据，非刑罚也，何宽之有？”遂命书手录下，押毕方散。

王夫人恐人多口杂，又添一条：“但有外人问讯，一概以‘内里静摄’四字回之。”门上俱领会。晚间更鼓既近，巡更至栊翠庵外，一梆轻敲。守净迎出小半扇门，呈上庵中“施物簿”，言“前日亦有公人来问，今又修明一遍”。妙玉不出，只用素胎碗点一盏茶，放于净几之上，冷香微泛。守净低低道：“今日更紧了。”妙玉道：“门外人多，门内话少。”

贾政自书房得同年来札，言“言路以‘奢侈’为先，凡旧案可稽者皆为口实”。贾政挑灯细看，叹一声，仍收了札，屏却宾客不见。王夫人来请安，只道：“诸务从简。”王夫人唯唯。

平儿见凤姐病中，闻“再行抄检”之事，心下惴惴。凤姐枕上听得风声，勉强笑道：“各处只照本分，怕他作甚？不过翻一翻簿子。”说罢微合目，额上微汗。平儿轻轻以帕拭之，悄声道：“二奶奶但安心。三姑娘与大太太处都照管着。”

次日辰时，内务府复遣小吏收“抽检记验簿”。冯大总管整束呈上。小吏翻看，见末行押有当值人名，略点一点头，收卷而去。冯回命探春，探春只道：“且如此罢。”旋又将“替游为课”之日照常设案：女红、抄录、检册三则并行。湘云因素服新裁，未至；宝钗来坐片时，指缝线处，笑对各房道：“旧布亦可成新。”众人心里虽冷，手上不敢闲。

是夜，白幡在门灯下轻摇。逸响既尽，园里更梆两声，竹影筛窗。潇湘馆内，黛玉枕上微汗，紫鹃为之覆衾。她合目不语，只指了指枕畔“清心”旧砚。怡红院里，宝玉合卷静坐，窗外风声一阵一阵吹过白绫。稻香村内，探春检册毕，封笺付李纨签押，收灯出门，蔷篱影斜，步履更轻。

自此“再行抄检”告成，诸处封签益密，游处全消；优伶教习尽遣，旧社诗盟暂封。园里人声稀少，门上木梆轻轻，敲在夜里，敲在心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