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十一回 元妃薨逝大丧起 宫禁森严园门闭

诗曰:

香断深宫秋夜永,钟来四击月如霜。

素幔连檐风带泪,白幡夹道影成行。

封存旧物分香案,闭却游台锁画廊。

从此园中休再说,一帘清冷只焚香。

却说前回内里已传“贵人不豫”,至是三五日,城头钟鼓昼夜不绝。更阑未深,小黄门飞骑至门,手捧黑边朱缄,进上房低声启:“元妃薨逝。”言犹未毕,堂上已作一片呜咽。贾母手战难持,王夫人扶之坐稳,老泪交流。贾政急趋自书房来,拜诏已毕,止不住长叹。贾母哽咽道:“好好一个孩子!自去宫中,日夜不安,如何至此!”少顷定神道:“依礼行丧,诸事从简,不许张皇。”王夫人唯唯,冯大总管请令于堂前,诸总领、各房首领齐集受事。

当下撤彩挂素,设遥祭香案;上房两行白幡,门上改挂白绫。内女眷一律素服,门上小厮束素带。冯大总管将“省亲时物”,另开“丧事封存册”,凡“宫扇”“金瓯”“龙纹小几”等皆贴新签,注明封期存所,以备覆验。李纨执笔逐条检对,探春三处签押,丝毫不敢怠忽。

探春又令:“园门自今闭为‘丧禁门’,止许老祖宗扶杖小行;诸处亭榭俱上‘丧月禁游’牌;门上如有擅越,一并连坐。”冯大总管应命,立时分投。只见沁芳亭畔新牌白底黑书,潇湘馆前垂花门贴“禁游”二字,怡红院侧游廊尽行锁闭,封条随风微撼。

诸姊妹入上房行礼。湘云换素衣至,低头不语,归处解麒麟佩收入锦囊,只道:“且收着。”彩云眼圈亦红。宝钗举止沉稳,随侍贾母良久,复往各房劝慰。贾母见她语气缓和,神情稳重,略解胸中烦闷。

潇湘馆中,黛玉闻讣,清泪双垂,对紫鹃道:“从此园里,更无风月之名。”即命将“旧社”“自题”二包再覆一层白绫,另封一小包写“清梦录”。紫鹃劝药,黛玉细细服下,微咳两声,含笑道:“我只怕人心上热,不怕灯上冷。”

怡红院里,宝玉见门外白幡力举,心下凄然,遂将案上闲书尽封,只留《庄》《骚》二三卷。取通灵玉出怀,向灯下一照,莹光更敛,便贴胸而坐。袭人捧汤劝他,他只点一点头。麝月把旧时花器香几抬入内库,又贴“丧月封识”四字;门前素帘垂地,风过有声。

王夫人处,内外孝服照例裁制,素裙素袖,一时针黹匆匆。李纨主簿,凡“封存册”与“出纳簿”并对签押;探春添出“丧月条目”一纸:一曰禁宴饮笑语,二曰停歌舞游戏,三曰夜禁更严,四曰门灯两点外不许照明。付诸门房,即刻行之。

是时户部中使来索“丧月封存新册”,冯大总管捧呈,那人翻了两眼,只道:“素器素灯,谨慎持守。”冯应“是”,陪出角门。门外街陌,车马稀疏,连叫卖声亦自短促。

探春与李纨分路巡查。至沁芳桥,见新牌犹白,探春以袖拂其角,又看门闩牢固,方转至潇湘馆。紫鹃迎出,笑中带愁。黛玉欠身相见。探春道:“妹子但自保养,针线亦可少动;若有什么使得着处,只使个人来叫。”黛玉道:“我亦不敢多事,只把旧香袋再缀两针罢了。”语罢微咳。李纨劝她:“茶汤按时,话少说些。”黛玉颔首。

薛姨妈领宝钗、薛蟠来奠礼,言语节哀,便退。宝钗过怡红院,见宝玉神情恹恹,劝他:“但守静字,毋太伤怀。”宝玉起身相谢。宝钗出门,白幡影里回顾一眼,叹息而去。

园门外远亲故旧闻讯欲来吊慰,门上只以“内里静摄,外第从简”回之;凡贺吊礼皆留簿,不许喧扰。门房头目口里亦不敢多言,入夜更夫木梆轻轻敲打,穿过蔷篱,声在叶间。

夜深,栊翠庵里守净换贴白幡,妙玉仍闭门点茶,只换素胎碗。碗中清影一明一灭,她移灯就影,良久吹灭,门内更静。远远钟声来四击,竹影如筛,漏声如线。

贾政书房中,旧友递来札子二三,皆劝“谨饬从简”。贾政看罢,不作他语,焚香默诵,屏却宾客。王夫人晚来请安,贾政止道:“但从简二字。”王夫人唯唯。

贾母见众人素服毕集,命鸳鸯把旧时社中诗册取来,翻及黛玉“枉凝眉”、宝钗“咏白海棠”、湘云“即事”等篇,泪又下,合卷道:“各自安分罢。”鸳鸯轻声答应,移至内橱收好。

自此园门闭而不启,游处悉禁,诸人行止,更加敛束。白幡在风里轻轻作响,门灯两点,影子横斜。潇湘馆内,黛玉帐底微汗,紫鹃以帕拭之;怡红院中,宝玉翻“心斋”一节,合卷静坐;稻香村里,探春收讫诸册,封笺付李纨签押,掩门而归。园中清气如水,月色如霜,万籁无声,只有更梆两下,轻轻敲在众人心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