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十九回 潇湘灯冷诗稿密 素履情深病势增
诗曰:
露冷湘帘秋更晚,霜深竹影夜偏长。
砚冰难化诗犹瘦,灯省无多梦更凉。
素履自怜人未老,疏眉欲断句微伤。
一编香字收绫囊,明月相看亦断肠。
却说园中自再划蔷篱、遣伶存恤之后,夜来灯火大省。潇湘馆里一盏纱灯,照着几案上半篆寒香,窗纸外竹影参差,风声如线。黛玉披素绫短襖,倚枕微坐,面色略减丰,眉痕愈瘦。紫鹃捧着温过的姜汤来,低声道:“姑娘且暖暖手。”黛玉呷了一口,笑道:“今夜倒比昨夜轻些,只是心头不静。”言罢,取过小锦箱,拣出几幅旧笺,手执湘毫,信手写两句:“灯省人间寒到骨,诗多世事困成行。”
紫鹃见她兴至,不敢多劝。待她略停,方道:“太太那边方才又遣人送来几味润肺的药材,说是宝钗姑娘亲自拣的,还写了一纸方子。”黛玉点首,接过那方子看时,不过百合、款冬、川贝之类,笔划娟秀,末了小注:“霜气近,慎动气。”黛玉淡淡一笑,把方折起,放在文震亨小砚旁,道:“她心素稳,连写方也稳。”紫鹃道:“人家一片好意。”黛玉道:“我岂不知好意?只恐好意太多,便压得我喘不过气来。”紫鹃悄悄一笑,不敢应对。
宝玉这日午后因探春清对已毕,心下略宽,便想着潇湘馆去看黛玉。方至竹径,忽见门上嬷嬷携着一个小丫头自那边廊下来,口中低声与紫鹃说话。嬷嬷道:“太太们打算,园里大丫头年岁到了的,挨次择配。这话只在你我耳边,休叫姑娘们心里添病。”紫鹃应着,“是是”。宝玉远远听得“择配”二字,心头一颤,脚底不禁发软。回神间,嬷嬷已转过影壁去了。紫鹃抬头见宝玉,忙笑道:“二爷来了?”宝玉强自搪塞两句,方进里间。
黛玉见他来,便笑道:“今儿来得早。”宝玉道:“我才从三姐姐那里过,你这里灯光也省了。”黛玉道:“灯多火热,灯省心清。”宝玉道:“我却不惯清。”黛玉轻轻一笑,道:“不惯也得惯。你若总盯着灯,眼就花了。”宝玉坐下,见几上诗笺叠叠,便取一纸看,乃是新题小绝:“半窗秋影乱萧萧,瘦语凭谁为我雕。若把余香封绢里,明年翻看亦魂销。”宝玉看毕,只觉胸间酸楚,道:“你又作这等话。”黛玉道:“不过我自说给我自听。”宝玉遂把旧时许诺的那方旧砚取出,道:“这砚旧而不涩,刻了‘清心’二字,我方才拣来,给你。”黛玉接过端详,果见上刻小篆:“清心”,又有一隅缺痕,恰似梅影。黛玉微笑,道:“多谢你。清心二字我倒用得着。”
紫鹃端药入内,黛玉服了半盅,咽中似有微涩,皱了皱眉。宝玉见状,心下不忍,遂把通灵玉从怀里取出,借灯检看。只见那玉光色似前日更黯些,宝玉怔然。黛玉见他神情,笑道:“又为它犯愁?‘玉明玉暗’亦系人心,心动则暗,心静则明。”宝玉低声道:“我只怕——”黛玉截口道:“怕也无益。你若有一分怕,不如省一分痴。且把它收好,别在灯下照来照去,照得我也心慌。”宝玉忙收入怀,赧然一笑。
少顷,宝钗使彩云送了几味药,又附一匣桃花扇面,云“以备写清供小词”。黛玉笑对彩云道:“劳姐姐挂念。只我这喉咙,怕是写不成小词的。”彩云劝道:“姑娘保重。姑娘的字好,留两行也是好。”黛玉颔首。彩云辞去。宝玉看那扇面雪白如练,心想:“她二人性儿,一个稳,一个清,俱是上好,奈何天意偏要拗人。”这念头才起,不觉嘴边又有两句:“稳字如冰凝素面,清风到骨亦成伤。”黛玉听得,斜睨他一眼,笑道:“你也会作刻薄语!”
是晚,李纨使人来招集诸姊妹,将往日社里诗稿加以装订。探春道:“社散人稀,装作一编,存在老太太处,权作纪念。”黛玉闻言,心里微酸,轻声道:“若留在老太太处,倒也稳妥。”紫鹃道:“姑娘自家也收一编。”黛玉把案上诗稿一叠叠拣齐,分作两包:一写“旧社”,一写“自题”。紫鹃看她标注字样,心中忽起一念,低声道:“姑娘这般整理,我怕……”话未完,黛玉把指头放在唇边,道:“噤!说凶话的人,才是招凶。”紫鹃忙赔笑。
至二鼓,风更紧。黛玉倚枕欲睡,忽觉胸间微闷,咳嗽两声,帕上隐隐有一点淡红。紫鹃大惊,忙藏过道:“姑娘莫看!”黛玉却一眼瞥见,反笑道:“不过一丝儿。”紫鹃忙去煎雪梨汤。黛玉见灯焰微颤,伸手拨了拨灯草,低低吟道:“一滴红痕惊梦短,半窗秋影逼人寒。”宝玉坐在外间,听得这一句,心口如被针刺,便起身轻轻掀帘入内。黛玉见他,装作不见,仍把诗笺收进小锦囊里。
次日,太医复诊,把脉沉细,叹道:“小姐素体亏损,今受秋凉,又劳神伤肺。今后切忌嗔喜,多服滋阴润肺之品,静养可耳。”王夫人闻言不免忧色,命厨房每日煨梨膏、百合粥,送至潇湘馆。贾母亦命人送来两匣蜂蜜雪糕,叮咛“少少吃些,润喉。”黛玉一一受了,心里却只觉人情厚处,反生愧怯,遂对紫鹃道:“凡吃用,但取一半,余者分与小丫头们。”紫鹃道:“姑娘又来这套。”黛玉笑道:“我不是做样子,我只吃不动。”
午后,湘云来探。她近来收敛笑语,今日却特携了一件自绣的荷包来,半玩半笑道:“我这荷包,不敢送你金玉,只送你两句戏言。”黛玉笑接,道:“你说。”湘云指着荷包上绣的小字:“‘乐里常藏悲一线’。”黛玉笑着摇头:“你倒不肯饶我。”湘云道:“也难我。眼见你这般,我还能笑出声?”二人遂各叙寒温。湘云临去,见案上诗稿成叠,道:“你这病中反多诗。”黛玉道:“病中人最易见真。真到了纸上,便叫诗。”湘云怔怔望她,良久,轻轻一揖而去。
傍晚,门上嬷嬷又来回话:“老太太言,园中灯火再省;潇湘馆夜间只留一灯即可。”紫鹃应了。黛玉听见,笑道:“正合我意。”宝玉在旁却道:“也不可太冷。”黛玉道:“冷与不冷,究竟不在灯上。”宝玉欲言复止。
又一日,宝钗自薛家归,携了些笺纸,顺路来潇湘馆相看。黛玉起坐相迎。宝钗道:“你只静静养着便好。”遂取出一卷笺,道:“这笺薄而不透,写小词最宜。”黛玉笑道:“我不敢在你面前写小词。”宝钗亦笑:“你倒说得我拘谨。”坐谈少顷,宝钗忽道:“姨娘前日念叨:‘人事当从俭,心事当从宽。’这两句,倒与我有益。”黛玉点头,道:“从宽是难事。”宝钗别去,黛玉倚榻略憩,梦里却见一水一石,一僧一道,杖锡度桥而笑。她惊醒,自觉胸中微热,遂不复睡。
这几日,园门外闲语虽少,内里皆作敛束之态。探春把对辩余下两条“俟别对”的按下,命冯大总管只记“待问明”。李纨将旧社诗编封好送贾母,贾母翻了两页,见上有黛玉的“枉凝眉”,有宝钗的“咏白海棠”,有湘云的“即事小诗”,不觉连叹数声,道:“都是好孩子。”鸳鸯笑劝:“老太太且看喜的。”贾母点首,命锁在内橱。
夜深风急,潇湘馆帘影摇摇。紫鹃收拾妥当,忽见黛玉把一小包诗稿又取出来,理得齐齐整整,用白绫封了边儿,封面只题二字:“自守”。紫鹃道:“姑娘且睡罢。日内总要歇一歇。”黛玉道:“我怕明日便无精神理它。”紫鹃不敢再言。黛玉叠枕躺下,向窗外淡月低低道:“明月不来照我,亦好。且由得我做个清梦。”说罢,合眼而寐。
其夜三更,宝玉梦回,忽觉胸中惴惴,遂起身披衣至院中,仰望一钩月,庭叶飘零,耳畔似有远钟。伸手入怀,摸那通灵玉,触指微凉,似有微微一颤。宝玉怔住,自言自语:“你也觉冷么?”回身时,只见黛玉窗内灯光极微,似有似无。他立了一会儿,终不敢敲窗,轻步归院。
未知黛玉病势若何,园中风色更变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