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十八回 再划蔷篱纾内耗 遣裁园伶散芳华
诗曰:
绣幕从今收彩胜,香腴自此减华筵。
一庭风露看霜冷,诸社笙歌入梦阡。
钥印三分人意薄,蔷篱再划路相悬。
不知宫禁消息紧,只觉园中先觉寒。
却说前回诸条对辩已定,红圈大半抹尽,余者俱记“俟月终别对”。探春因见园中开销虽敛,然冗役未清,遂又与王夫人、李纨计议,重定园中章程:凡外府家人、内监太监,非有牌票不得擅入;诸处门禁再添“锁匙印信”,分交三处;园内“游赏之所”暂行关闭,止留两三处清静去处以供老祖宗消遣。
此日清晨,探春坐于稻香村,命冯大总管传诸房首领来。案前列着“门禁牌”“钥匙签”“差役单”,“新定章程”四纸,字划严整。探春道:“先年‘蔷篱’既立,止得一时;今再划一层,只为省出本源。自今日起:内外人等各守其区,男子不得入园,园中丫头不得出苑;凡诸处游台亭榭,贴‘封’字,不得擅开;钥印三分,非三处印押不许出库。”众人唯唯。李纨又笑道:“一切务从简,不许以‘旧例’为词。”众人退下,各各照办。
立时,冯大总管率人往各处门口,添挂“木牌关防”,又以红绳封锁亭亭榭榭:潇湘馆外,封条贴在垂花门上;怡红院侧,小景几案亦入库封识;沁芳亭边,竹篱上又添一层蔷篱,门内置小牌写“此处暂止游赏”。小丫头们远远看着,悄悄叹气。麝月道:“这也不是一世的事。”晴雯(此处不出)不在,袭人便道:“规矩自有规矩,只要人安就是。”
又一条关乎园伶。探春道:“前番已裁月例,今应各归原籍,不许久滞。凡忠厚肯自力者,给‘存恤银’一季,以备路费;若执拗不去,门上送出,不许吵闹。”冯大总管承命,唤众优伶掾属来堂前,宣示以礼。诸伶多低首垂泪,有年纪小的,擎着包袱,望着园里花木,不忍去。李纨叮咛:“自去自谋,少壮勤苦,也有好处。”当下发下“存恤银”若干,遣人押送出门。园门外,一时车马杂遝,却非旧日喧阗:只是几辆破车,几件旧箱,几声抽噎。贾母闻之,也叹道:“这些孩子也曾在我面前唱过几声,如今也散了罢。”
宝玉闻知,心下不忍,悄至角门,看见两三个小伶肩着包裹,回首张望。他走上前,递过去几锭碎银,道:“你们且收了,路上用。”那孩子们一齐跪下,口里乱道“谢二爷”。宝玉忙扶起,道:“不可如此。你们自好自为。”说罢只觉鼻头发酸,回身便走。至曲径处,忽见一枝晚菊贴霜而开,风过如颤,宝玉自言自语:“花也冷了。”拈出一枝插于襟侧,反觉更清。
这边王夫人因裁减诸役,又思丫头们多有年长者,园中久留反觉不便,遂命嬷嬷各房点名:凡年十五以上者,择其家世清白、性行端方的内外小厮,或门外清客之家,体面配出;其余未定,暂且记在簿上,不许妄传。嬷嬷领命,至各房询视。怡红院里,嬷嬷眼光自袭人、麝月、秋纹等处扫过,心里已有计较,口中却笑道:“不过问个年岁。”袭人微笑不语,麝月心里一跳,晚间悄悄说与袭人。袭人道:“凡事听太太们定,不必先急。”说着,目光却不免向窗外一闪。
至晚,探春复点对“新章程”行否。冯大总管回:“园门诸处已贴牌封锁;器物一应入库封识;优伶已尽遣。只是坊间人多嘴,言‘荣府也收紧了’。”探春淡淡道:“任他嘴上有风,门里自要静。”王夫人道:“世面上也该如此,免惹人眼。”李纨点首:“静字是本。”探春又道:“还要补一条:园内灯火,夜间除门灯外,余皆省去。”王夫人应诺,即命各处照办。
是夜,园内一片清疏。潇湘馆中,黛玉倚枕而坐,听屋脊上风过竹声,宛然如琴。紫鹃端了姜汤来,黛玉只呷一口,低声吟道:“灯不多时人更静,叶偏多处病难禁。”紫鹃道:“姑娘少说两句。”黛玉点点头,把几本诗稿收进绢囊里,自语:“且省着些。”
湘云这边,卫府又来一札,言“军务紧峻,俟春尽而归”,仍嘱“一切从俭”。湘云看罢,笑道:“我这性子也该从俭。”彩云笑道:“姑娘从来便俭。”湘云道:“不是衣食,是言笑也要俭。”彩云又笑。湘云抬眼看窗外霜痕,忽然把麒麟佩摸出来,在手中掂一掂,道:“硬的总教人心软。”说罢,放回绣囊。
妙玉仍闭门。守净来告:“外头近来静了。”妙玉点头:“静便好。”又命慧明:“今日茶只用素碗。”慧明笑应。庵外夜巡的更夫将木梆轻轻一击,声入竹林,如敲清影。
忽又一事:户部来札,催“省亲物目来历簿”再核。探春命冯大总管把“无名旧物”逐一查清,凡可证者添批年月;不能证者,另列“旧库杂目”,在末自注“旧藏来历不详”。冯领命。王夫人叮咛:“字里字外,小心。”李纨道:“宁烦毋疏。”探春点头。
正说间,门上又报:“内廷有旨传话:禁中近日裁撤游幸,不日或有更改。”这话传来,贾母沉默半晌,只道:“各自安分便是。”王夫人心里一冷,面上只作镇静。探春听了,手中笔尖轻轻一顿,仍不言语,只把“更慎”二字在簿上重写了一遍。此刻园中之人虽不知内情,然人人自觉风紧:嬷嬷们说话放轻,丫头们走路放慢,夜里连池边的蛙声也像小了。
贾琏晚归,见院中灯火极省,笑道:“如今倒像冬烘馆。”平儿道:“灯省,不省心火。”贾琏道:“心火也要省省。”平儿笑了笑,递上茶。凤姐病中,偶闻外头“再划蔷篱”,亦自点头道:“这倒是正理。”又问:“红圈可都抹尽?”平儿道:“三姑娘手里,只留两条‘俟别对’。”凤姐道:“好。”叹一口气,靠枕而眠。
宝钗这几日往返薛、贾两处,手里总不离一卷清册,回至自房,见母兄面色略安,便解下金簪,随手置于案,一时不慎跌在窗外雪地里,捡起时金光沉沉,雪水冷冷。宝钗看着发怔,彩云笑道:“姑娘又想事了?”宝钗道:“雪里埋金,倒也不坏。”说罢,拭净收入匣中。
至更深,宝玉独步至沁芳桥,四望无灯,唯见霜华在石上,微微发白。忽忆旧社唱和,心上一酸。袖中取出一小简,写道:“社散人稀秋欲尽,园空月冷路难寻。”写毕自笑,把简卷起,夹在书中。回转院来,袭人已于炕上候他,道:“夜里更冷了,二爷早些歇着。”宝玉点头,寝。
是夜,风自北来,穿过蔷篱,再无旧时笑声。只是远远钟声一二,带雨带霜,敲在各人心上。
(脂评:此回妙在何处?不在花团锦簇、铺陈闹热,偏写“封”“省”“裁”“划”四字。四字如四根冷钉,丁丁钉入读者心上。结构上承前两回“对辩”之局,以“红圈对簿”为楔,开篇立规,中段遣伶,后段蔷篱再划,以内廷一语收束,风自禁中寒到园里,灯从园里暗向人心。笔法处处以静写动:封条一贴,胜若雷霆;钥印三分,重于金鼓。看官若但作家常清册看,便错认作者手段矣。)
(又批:我昔与作者同坐穷灯之下,闻其叙先门之事,言“昔年园亭,灯火万盏;俄顷之间,封识交加,盘点册如山,优伶各散,灯只存两盏守门。”此回所写,盖其旧事倒影也。自笑曰:“我今识得‘繁华本无凭’,惟有教人看个灯花冷去。”余今再读,尚闻其叹息在纸背。)
(脂评:遣伶一段,作者独不作戏场哭闹,只以“存恤一季”收之,语气温厚。宝玉于角门暗递碎银,不写“慷慨”,惟添“鼻酸”二字,妙妙妙!此前多处写热闹之“来”,此处乃写热闹之“去”。“来”时不觉其重,“去”时方知其痛。此处我辈曾亲历之:当年北城某第,亦遣梨园,众小儿抱器而出,回首门阈,彼时有一郎君立风里相望,状若此回宝二小像,所见如画,今读益伤。)
(畸笏叟云:册牍、钥印、封条、门牌,皆冷物也。然作者以冷物写热势:冷物愈多,热势愈退,直逼出“由奢返俭”大势。是名器物为骨,法度为筋,灯火为血,人物为气。气虽未绝,血已渐寒,筋骨反坚。此奇笔也。)
(脂评:末段“内廷有旨崇俭”“游幸或更改”二语,外人或不解其重。予昔听漫语,说“上头一寒,满城皆冬”;一纸札下,门户顿敛,连更夫打更也轻三分。此回“更夫一梆,声入竹林”,正是此意。非但元妃之事伏线,更是“护符松网”之再证。看官细细:前回言路风恶,此回禁中口风,内外相应,园中灯火遂减。此三处彼此呼应,织成一张看不见之网,罩定荣府也。)
(又批:再划蔷篱,非徒重墙,乃重心。昔年蔷篱第一次,犹带游冶之意,止是管束丫鬟游步;今番蔷篱再划,却是防风挟沙入园,意更深一层。作者不写“防谁”,但写“封何物”。何物?——亭榭、几案、古器,皆旧日体面。体面既封,面子自损,人便收缩。此等家政文章,非痛经眼者写不来。芹老昔日与余谈规条,曾自谓“设一条见一条失”,所谓以规自缚,缚久则伤,然不缚又漏。两难处,一笑泪下。看今回探三之手段:不疾不徐,‘宁烦毋疏’,正得其传。)
(脂评:袭人配、伶人遣、妙玉门外更夫一梆、宝钗金簪落雪,诸笔看似散碎,实皆后文命线。如今且作“细碎人事”看,及至众人分散,各各应其判词时,回想皆有来处。尤记芹老尝指案上一支素簪叹曰:“金光沉沉,落入雪中,人便冷矣。”今此回果写“金簪雪里埋”,其人未言“误”,而读者先觉。)
(又批:遣伶之痛,灯省之冷,非一家之事,举时势而推之,皆然。芹老自言:吾家昔时,亦以梨园自娱,后乃一日尽归;吾家昔时,夜灯摩肩,后乃一夜并减。作者不敢直书“吾家”,但借荣府以写之耳。予识其人,鬓已如霜,鹑衣负薪,然谈及旧时好景,未尝不莞尔,旋复长叹。其叹曰:“灯要灭处正好看。”此回便是教看灭灯处。)
(脂评:宝玉角门一递银,黛玉帘下两句,湘云“言笑也要俭”,妙玉“素碗点茶”,四位性命,自此微移。所谓“人各归性”:宝玉情不忍,越冷越软;黛玉病里清醒,越冷越涩;湘云豪气自敛,笑里添忧;妙玉孤高更峭,素碗代名器。四线并行,作者布置如棋。看官若不信,待后回一一验之。)
(畸笏叟又云:此回有两处最妙,一在“钥印三分”,一在“封识无名旧物另列”。法外有情,情外有法。此二语我昔亦在某府对账时目见:当场三印齐下,诸色人等噤若寒蝉;至无主旧器,始终兜不出“来历”,惟得记“旧藏不详”。惜哉!后来若有人借题,此四字便是口实。此回暗留此患,后见分晓。)
(脂评:总之,此回主旨在“收”字,不是小家小计,乃天下大势之“收”:风收、灯收、人语收、脚步收。读至末句“风自北来,穿过蔷篱,再无旧时笑声”,便觉胸中一口气缩成一点。此便是作者用心处:不以雷霆恐人,惟以清寒入骨。熟我者知,我非以言夺人者。芹老写此,自谓“写我家灯省”,又谓“写天下人心省”。嗟乎!再读再伤,字字皆泪痕也。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