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十七回 弹章风恶传朝府 护符松网各惊心
诗曰:
素手翻簿红圈尽,冷眼看人旧网松。
小吏传言多侧侧,大臣被论自忡忡。
禁中口气寒于雪,园里灯花暗有风。
从此繁华收一角,半帘疏影月朦胧。
却说月底已至,探春依前坐于账房,唤各处总管、各房管事妇女尽来对辩。案上铺着前番所圈“外借”“赎息”“添办”“代支”诸条,红圈累累。探春不疾不徐道:“诸位但照本来,写明人名、年月、来往出处,我只要一个‘明白’二字。”冯大总管先呈“修葺外借”条。探春问:“此钱何以记园?”冯道:“当时宁府请园里匠人过去两日,便照园例开销。”探春道:“今将此项自园簿中销出,另记‘宁府来往’,俟彼处对准,方得报销。”李纨在侧点首。
又阅“赎物利息”,探春冷冷道:“凡当急赎急之物,先问‘谁批’‘何时当’。若无名无据者,一概停付。”当下唤出两名心腹嬷嬷、一个外头领货的家人逐一对问:或曰“因席上急需”、或曰“宁府人情难却”。探春只命书“当时批名”,附注“人情”二字,不多一词。至王善保家的多领绸尺一案,照前例退回二尺,余下一尺抵月例,众人皆有所惩。
优伶月例之事,探春道:“演则给,不演则裁。怜者另记‘存恤’一季,过后自止。”又命将“教习”“冗役”清一清,从简存用,不许藉口“旧例”虚支。众管事见她言虽冷而不苛,且凡事有据,皆不敢多嘴,唯唯而退。如此对辩三日,红圈一条条抹去大半,余下标“俟月终别对”,权且收住。
冯大总管即日携“封识簿”与“省亲物目来历簿”往户部过目。至部堂门下,见小吏传呼甚急,内外文移如山。冯献上簿册,那小吏翻看片时,口气冷硬道:“无名旧物须加‘某年某月入库’批注,明日再送;宫赐件须明记‘某年某宴’来历,切勿含糊。”冯连声应诺,归来复命。探春道:“再核一次,宁使烦,不许疏。”李纨叹道:“催得紧了。”探春道:“紧也只好紧着。”
这边府里,凤姐仍在病中,不复抛头露面。王夫人将内库钥匙分挂三处签押之法行将稳固,凡大处开支,必经王夫人、李纨、探春三处过目,冯大总管亦不敢擅专。贾琏外头奔忙,应酬不绝,偶一进园,见内里秋灯冷静,叹道:“从前一纸招呼,便万人奉承,如今也要写簿对辩了。”平儿笑道:“写簿不坏,不过叫人有个凭据。”贾琏嘿然。
忽一日,门上报:内廷中官至。王夫人忙与贾母接见。那中官低声启道:“近奉旨崇俭,凡外第交供,自今更当清减;先年省亲园张设,不得复行游幸。至于节物、陈设,务从简省,毋滋奢靡。”说话间,神色肃穆,不似先年笑口常开之态。又道:“再有,宫中近日不便舟车来往,贵府谨慎自持可也。”言毕,取过赏物便去。贾母与王夫人相对色变。贾母叹道:“这话里话外,只叫人省心。”王夫人唯唯。探春闻知,只在簿旁添二字:“更慎。”
又值朝中风色转恶,言路屡上疏参劾诸务。有人悄语贾政:“近来台省弹章甚急,凡牵连门户者皆谨言慎行。”贾政默然不语,自归书房,止取经典讲诵,不复与客多见。旧日门生故吏稀稀落落,或借端辞去。袭人于廊间偶听小厮低语:“护官符也不灵了。”麝月喝止:“胡说!戒口!”然此语一出,似觉风从簷下入,人人衣领俱冷。
园中风色亦渐转寒。优伶已尽遣,教习多裁,社里断弦。李纨命诸姊妹收拾些旧诗稿,或装订,或封存。黛玉病势时好时坏,夜里两咳,白日倚窗看叶影,只写得一句:“秋声不问人间事,先到帘栊第一根。”宝钗来探,见她神情清峭,嘱咐“省气”,黛玉微一颔首。湘云那边,卫府回贴敦重,然亦言“军期未定,礼从简静”,湘云自喜有着落,亦颇知收敛,笑声较前少三分。妙玉仍闭门,栊翠庵门外更夫巡更添一趟,夜里竹影摇落如雨。
王夫人念内外用人渐冗,遂令嬷嬷四处拣择丫头:凡年近者,择配良家,体面遣出;凡无所事事者,回房退役。于是各处丫头心下惴惴。王夫人看中袭人,私下与王夫人房里嬷嬷商议:“待过了这阵,将袭人配个稳当人家,免得久困园中。”嬷嬷唯唯,暂且按下。不想这一点风声,不知何处漏了缝,宝玉偶从麝月口里听出半句,面色先白,后红,勉强笑道:“也好,也好。”回至书案前,取玉在手,见玉色微黯,叹息一声,放回怀里。
当晚,冯大总管复到户部呈册,部中文书略为挑剔两处,终批“可”。冯归来报喜。探春把笔一顿,笑道:“只是‘一时可’,非‘永可’。”李纨道:“是极。”贾母闻之,宽心少许,道:“只要家里清清楚楚,我也睡得安些。”
又一日,门上小厮悄声对兴儿道:“听说宫里近日灯挂皆减,樗散之人多遣出,连内府中使也有更换。”兴儿咂舌:“只是慎言,慎言。”话虽低,却被鸳鸯听了,回上贾母。贾母点头:“我知之矣。”遂命:“园里诸处灯火,夜间只留两处看门灯,余皆省去。”自此夜色更清,影更长。
宝玉晚间过沁芳亭,四顾无人,风自水上来,凉骨。忽想起往年社中联句,今只余残笺半册,便自吟道:“诸番花事成陈迹,此夜清寒不可裁。”说罢自笑:“我也不该作此愁人语。”转身见黛玉立于柳下,披一领素氅,笑道:“愁不在你语里,自在风里。”二人相对无言。
且说贾政书房中,忽得一札:某老同年云“近日台省弹章多涉‘浮侈’二字,凡有旧案可稽者皆为口实,君其慎之”。贾政看罢,只把札压于书下,喟然而已。王夫人晚来请安,贾政道:“诸务但从简,慎莫与外人多交接。”王夫人唯唯,出房而去。
是夜,北风骤紧,园内黄叶如雨。冯大总管以绳封了两处小库,贴上“封识”二字。小丫头们远远看着,悄悄道:“往后怕是真要少开。”又闻远处钟声清清,像是栊翠庵传来,妙玉的茶烟隐约,有若无间。
此回承前“对辩”而收束诸条,内政暂齐;又以户部催查、内廷口风、朝章风恶为伏,护官旧网松动,园中灯火渐省,人心渐敛。至此虽未见大变,然“寒色”已入骨矣。欲知元妃之事如何、园门之禁更何以加,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