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十六回 凤病再侵权柄减 琏忙外务内庭疏
诗曰:
绣阁灯寒收巧计,朱扉霜重减威权。
能断一时终累智,欲宽几处又伤怜。
外庭奔走流年促,内帑经纶细处坚。
记取机心成药石,回头都是病中缘。
却说自前回栊翠庵一场闲口,府中人心已觉烦冗。是日清晨,王熙凤觉心口烦热,四肢酸懒,头额微痛,胸间郁郁如窒。平儿忙请太医来诊。太医把脉良久,道:“夫人素秉心火,近又劳心伤血,故见虚烦、微热、痰嗽之症。宜静摄,减言语,淡养月余,自可平复。”凤姐笑道:“我这命原来是‘减不得话’。若一月不理事,家里就成了乱麻。”太医只摇头开了方子,自去煎药。
凤姐服药两帖,烦热稍退,见案上堆着昨日各处呈来的领簿、回条,忍不住要看。平儿劝道:“二奶奶只管把身子顾了。如今三姑娘掌着大纲,太太、太太们也分理着,何须都往身上揽?”凤姐道:“我不是夺。只恐那些‘手眼’趁空子做活计。”平儿道:“这回不比往常。三姑娘口里不言,心里有杆秤,凡账上红圈的都记下‘月底对辩’呢。”凤姐把眼一转,道:“倒也稳重。你替我把那红圈的单子拿来,我瞧瞧。”平儿只得捧上。
凤姐翻至“修葺外借”“赎物利息”两条,见三四处都圈了红,心里一跳,暗忖:“这都是先前宁府差人要匠人过去,我一时碍着求人情批了的;至于赎当利息,原也因急。”不觉叹道:“我这一分能干,到底是招祸的根。”平儿悄声道:“二奶奶但放宽心。三姑娘不曾说谁,只是要对辩明白而已。”凤姐点头,复命把单子收起,道:“你传话去,就说我身上不便见人,凡对辩,只管呈与三姑娘。她要问我,就说‘当时有当时的难处’,除此不必多说。”
且说探春这两日连日坐在账房,命冯大总管将各处总管、各房管事妇女一并传来,按册对勘。她先把几条“大处耗费”列在几上,语气不徐不疾,道:“诸位都是老人,理这家务,也不是一朝一夕。如今不过求个明白:凡属‘外借’、‘代支’、‘赎息’、‘添办’四项,件件写出名色、人名、年月,月底对辩。若本处该支的,照耗办理;若应由他处报的,另开往来账;若无凭无据,一概停住。”众人唯唯。王善保家的素来油滑,试道:“姑娘,只那天宁府修廊之费,本是咱们匠人在园做活,顺脚过去几日,账上就按园里开了。若如今再问,宁府那边只怕不认。”探春道:“宁府不认,自有宁府的账目别算。我只问我们这边:当时谁批了,谁领的,银从何处出;写明白就是。至于他处面子,另处去说,不赖在园里。”一句说得众人都不敢再支吾。
又有一个抱不平的道:“园伶近来不演,月例裁了,众人怨怼,口里多两句。姑娘如何处?”探春道:“怨由他怨。事有本末:当初请来为演,如今禁演,自该裁。若说可怜,另立‘存恤’一目,按名派给一季;若还要‘照旧’,我这园就开不得。”众人相视,唯唯而退。李纨在旁笑道:“你这孩子,心冷言直,倒也服人。”探春道:“我也不敢自谓是,只照老太太‘别苦了下人’这句话做底,除此皆是皮面。”
那边贾琏自前几日被人借修廊银两之事在册上圈出,心里早就不自在。又因宁府那边近来屡有宾客,或有亲串来往,里外应酬,连日夜不归。是日午后方进园,恰撞见冯大总管送出一班管事。冯忙上去禀:“三姑娘要月底对辩,叫小的把‘外借’‘赎利’那几条都查明了。”贾琏心里便不舒畅,含笑道:“你尽管照她说的办。”冯应了,退开。贾琏进入上房,见王夫人在,略略请安,又至内室看凤姐。只见凤姐靠枕而坐,面色微白,见他进来,勉强笑道:“几日不见,又被谁夺了你的魂?”贾琏道:“外头诸事。你只顾安歇,不要管。”凤姐道:“我不管,你也别替我惹事。前番宁府修葺之费,园里账上圈了红,你且别答话;等月底再说。将来有人问起,只说‘当时人情难却’。我也不为难人。”贾琏“嗯”了一声,道:“你也知道‘难却’二字。”又道:“三丫头这两日仗着老太太的话,借势紧一紧,也好。只是别太紧了,勒断气就不好。”凤姐冷笑道:“勒断气的不是她,是你这些‘难却’。”贾琏见她火气动,忙笑着岔开话,坐不多时便起身去了。
平儿送出,低声道:“二爷也只在外头奔忙。屋里这些话,奶奶少说两句。如今身子要紧。”凤姐点头,闭目靠着枕,心里却像有一团火,烧着烧着却又冷下去,忽然自笑:“我平生拿得起、放得下,到底拿不动我的这副骨头。”
王夫人因凤姐病重,便将内库钥匙暂移一把给李纨,凡大处开支,须经王夫人、李纨、探春三处签押。冯大总管传了话去,众管事不敢违,只得照例行。王善保家的见凤姐病中,门上又换了规矩,便试着到绸缎铺里多领了三尺,说是“内用”。冯大总管按新例扣下,回给探春。探春笑道:“不必声张,叫她自己来对。”王善保家的挨到探春前,先打躬作揖,笑道:“姑娘忙里,俺老王不过占了个口快,倒叫小的丢了脸。”探春道:“不是叫你丢脸,是叫你记住规矩。”说着命人取出旧簿翻看:“你家一月三次领绸,都是指名‘内用’。我不问你用在谁身上,且问一个‘内’字是哪里?若是太太房里,我有签押;若不是,你这‘内’字自何而来?”王善保家的噤若寒蝉,只道:“以后不敢了。”探春吩咐道:“把今次多领的退回两尺,余下一尺扣在月例里。散了。”王善保家的退下,心里虽不服,口里却不敢多言。李纨在旁笑道:“不打也疼,这才是家法。”
闲中一句,说到栊翠庵一事:门上兴儿等奉命添更两名,夜间绕庵而行,凡有闲人徘徊,便笑语遣去。那周清客、张二老爷之流见此势,近来倒也敛了口。守净回王夫人一信,谢其照拂。王夫人叮咛道:“庵门但守‘清修’二字,外事都莫管。”妙玉闻之,只一笑,仍闭门点茶如故。
又说薛家盐政风色未和,宝钗日日抄撮清册,抽空来请贾母安。贾母见凤姐病容,常常嘱咐:“别苦下人,别苦你自己。”凤姐唯唯。贾母又道:“三丫头如今管得好,你且歇息几日,待养过了,再接一接。”凤姐低首道:“一切听老太太示下。”
是日晚饭后,探春正在账房遮灯细看,忽冯大总管来禀:“户部又催那‘省亲物目’的封识册簿,叫我们后日取去一并过目。”探春点头:“交李大总管把几件‘无名旧物’再核对一次,写清‘某年某日入库’四字,免得被人挑剔。”冯应退。李纨叹道:“今番催得紧了。”探春道:“大势若转,岂是我们几张簿子扛得住的?也不过‘治得一时’。”言罢,轻轻把笔搁下。
凤姐这边,药到三更才服。她一时心火上冲,觉胸口如炭,便起身欲坐,忽地一阵眼黑,险些跌下炕去。平儿吓得忙搀住,按在枕上,轻轻打着扇。凤姐闭目喘息良久,方收住气。她忽握住平儿的手,低声道:“我半生机关算尽,原只为这个家。如今叫我把手松一松,我也松不得。只是……只是不松也不中。”说到此,眼角微湿。平儿劝道:“二奶奶不必多思。如今三姑娘、太太、太太们都在,件件有人。”凤姐点头道:“你明日把几件钥匙择要分给她们,不要等人来问。说是我说的。”平儿“是”了一声。
贾琏夜里回来,满身酒气,方进门便道:“外头这两日热闹,偏你这里冷得像坟。”凤姐冷笑道:“外头的热闹,终究要冷到这里来。”贾琏道:“你又来这几句。”凤姐不答。贾琏躺倒便睡。平儿在旁叹了一口气,替凤姐放下帘子,悄悄将药盅端去。
次日,王夫人将内库钥匙正名分挂,凡金银细软、器物出入,皆写“签押三处”。门上人等各自收心。探春又把各处“红圈”逐条分派到人,限期对辩。众人虽有不平,见她不疾不徐、进退有据,也只得奉行。
这一日斜阳在帘,凤姐独坐,听得院里梧桐飒飒,心里忽然想起旧时理家时的精力,如今都化作药碗中的苦味,轻轻自语:“聪明累,累到如今,倒要学个‘不聪明’。”说罢,倚枕而眠。
却说户部催取封识之期已近,园内各处封签又加一层。怡红院里,袭人看着人把一只小香几抬去入库,回头见宝玉怔怔出神,道:“不过暂时封着,日后还要取出来的。”宝玉道:“我并不为它。只觉一件件抬去,像把心上一件件搬空。”袭人笑道:“心空些也不妨。”宝玉低声道:“也好。”
此回只表凤姐病势再侵,权柄渐减,家政移于三处签押;贾琏外务纷纭,内庭疏略。表里两相映,正为“聪明累”与“治得一时”的两线。欲知元妃之事若何、园内风色更改,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