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十五回 借器辞客僧心洁 记仇窥庵俗眼酸

诗曰:

蔗境香消真味在,浮华一拒百喧哄。

海棠不借春偏冷,栊翠常扃道转穷。

自有清规禁俗眼,谁怜冷月照寒丛。

可怜欲洁终难洁,尘世无端作恶风。

却说上回史湘云麒麟佩合,王夫人、探春早先打发门上递话于栊翠庵,说“府中喜事从简,不敢叨扰清供”。不料坊间多事之人闻得“卫府来聘”,便有好事者掮肩搭背,相挟至荣府门上,或托旧相识,或卖清客嘴脸,求“借海棠杯、古香炉、一二清供,以助雅”。门上来喜、兴儿等奉了主子话,只回一句:“庵门清修,不涉人事。”那人听了吃个闭门羹,出门去便于茶肆酒楼上翻作一番话头:或道“庵中尼姑清高难近”,或道“庵里器物都是怪癖不肯借”,甚至妄诞云“妙玉有怪僻,非名士不接,非名器不奉”。众市井之人,张三传与李四,添油加醋,顷刻传作十样。

门上来喜知这势头不好,忙回王夫人处回话。王夫人本就不愿牵涉,叹道:“俗气难当。”命冯大总管吩咐门子:“但有问庵中器物者,一概辞回;若故意纠缠,便唤家人送出府去。”探春亦道:“留下口信与庵门:可贴‘清修’之告,免人扑朔。”李纨点首。

话分两头。栊翠庵里,晨钟暮鼓,篱薄竹低,雪影映窗。妙玉自小性近冷,懒与俗子交接。闻得门外流言,先是不介意,旋又见有二三拨人相继叩门求借,不得入,转身在门口冷笑嘲讽。老尼守净姑回禀妙玉,道:“施主们近来多嘴,小庵不堪喧聒。”妙玉微蹙眉,淡淡道:“贴一行字于门:‘佛门清净,俗务不入’。又于内院挂帘,不许闲人窥。”守净唯唯。

顷刻,守净悬起一块素帛,上书:“清修静地,借物婉辞;施食随缘,喧哗免入。”字迹秀整,乃妙玉手书。又使小师姑慧明、静月把门内外收拾停当,将平日所用海棠杯、古香炉、古砚、古琴之属,一概入小橱,封之,以钥随身。妙玉自往净几前焚香,拈念几句偈子,忽又笑道:“我所爱者,不过一盏清茶。一盏之中,亦有万缘。”说着,命慧明温泉水,取小蜡碟,点茶试汤,仍不用名盏,唯取一只素胎白碗。静月笑道:“师姑何不取海棠杯?”妙玉摇头道:“今日茶供,只与我心相对,不与人相对。”语气清冷,微含不平。

未及正午,门外来两人,一人青绫短褂,口齿利便,称姓周,号“清客”;一人绛纱团领,自称张二老爷。二人笑嘻嘻入门外,先将两盒茶饼、两方雪片、“小小香资”递与守净,口称:“借二只海棠杯,待我们那边做喜添雅。”守净把礼推回,口内只道:“小庵清修,不涉借贷。”周清客仍不死心:“不过一转借耳,明日原封送还,再加一对新盏作谢。”守净摇手:“非钱物之故。清规在此,借不得。”张二老爷横起眼来:“你一个乞食的尼姑,敢教我们碰壁?”守净一听,面色一变,仍低声道:“施主慎言。”周清客忙扯他衣袖,强做笑脸:“老人家别动气。我等也是代人情。听说庵里妙师姑素好风雅,怎就这等生冷?”守净道:“我师姑清介,不见客。便是见客,亦不肯借物。”张二老爷冷笑:“不见客也就罢了。只怕哪天你们有求到我们手里,看你还这样硬。”说罢,磨磨蹭蹭不去。守净只得命慧明关了二门。二人立在外,口里一些不堪的话俱放出来。小师姑本性直,欲出与之争执,被妙玉一眼止住,道:“苦海之浪,何苦以舌为桨?但闭门。”慧明忍气含泪退下。

这一番拒绝,周、张二人至市中酒楼,恨恨各夸其词。周清客拈杯道:“妙玉不过女子耳,作这清高状,将人眼里也不放。我明日偏要请两个公门里人同去,教她知道人间厉害。”旁坐金掌柜插嘴道:“听人说那庵里有古香炉数具,值钱得紧。我看她不肯借,是怕失落了见不得人。”众人轰笑。于是“清高”化作“藏私”,“守礼”转作“作怪”,流言四起,甚至说“庵门内昼夜焚香,装神弄鬼,非礼教也”,更有不三不四者,夜间绕庵窥视。

到第二日,果有两人服役公服者,与周清客同来,叩门甚急。守净出问。那人吊眉横目道:“奉某衙门某官指派,查问庵中器物来历,有无假借出入。请开门盘看。”守净道:“本庵清修,器物不过施主所施,或本寺旧藏,素无借贷。”那人道:“既无借贷,何怕一看?”守净踌躇间,妙玉在内闻声,命静月捧出黄册一卷,乃庵内“施物簿”,每件来历,哪年哪月,谁所施,俱有字据。守净请他们于门外会看。那人翻了两眼,又道:“这海棠杯可曾出借?”守净道:“从不借人。”周清客在旁冷笑:“你不借,倒像借过似的。”妙玉隔帘淡淡道:“施主若为查簿而来,簿在此;若为戏侮而来,请自便。”那人被妙玉语气所摄,反觉羞,忙草草署了个“无异”的字样,敷衍去了。周清客怒气未消,临去仍骂:“狐媚子,倒像娘娘一般。”守净赧然,欲发作,妙玉摇头:“不净之言,不落耳根。”

是晚,庵外风紧,竹影参差。忽有轻足轻手之声,似人于后墙偷觑。慧明提灯照去,隐约见两条黑影。守净喝道:“是谁?”那影忙一缩,竟把脚下一滑,哗地一声,踣倒砖根。慧明欲开门去看,被妙玉止住:“勿出。若真伤实,明日自有人言。今夜出去,反惹闲是非。”守净叹道:“世道这般。”妙玉冷笑一声:“世道本如此。”遂命慧明于门内添挂竹帘数重。静月悄悄道:“师姑,近日门外恶语多,何不暂避?”妙玉道:“避到何处?清处便是,污处亦是。与其避人,不如避心。”言罢,独坐窗下,拈笔写二句:“一片寒光难照世,半帘清气总关门。”写毕,投向几上,坐久微倦,命静月熄灯而卧。

次日,又有几拨俗客相率来“看庵”。守净素性慈弱,只在门缝里与之厮混:“庵内有病者,不便见客。”那人偏偏不信,挨肩擦背往里窥看。慧明取帘挡住。众人便讥道:“见不得人也。”其中一人夸口:“妙师姑不过假清高,有本事等我们孙家娶亲,请她借两件器物,看她借不借。”众人称好。慧明气得脸变,守净强按着她。妙玉闻之,只嘻嘻一笑:“借也不是,不借也不是。‘欲洁何曾洁’,便在此一句。”口中念“阿弥陀佛”,眼里却一寸寸冷下去。

王夫人闻门上回报,心知流言愈烈,恐累及庵门,便请探春来议。探春道:“不过俗人口舌。只需两头紧闭:一则门上但以‘不涉’二字回之,二则庵门但以‘清修’二字答之,休与多言。若有人以公事来查,按册应对,勿使有口实。”王夫人道:“我已命冯大总管多派两个人白日照看庵门口,不许闲人围噪。”李纨又道:“万一夜里有人滋事,庵中皆女尼,难以应付。”探春道:“发个帖子与值房,叫巡更的更夫每夜加一趟脚,绕庵而过,亦算照应。”王夫人称善。

这一二日,门上果派了两个稳当小厮,于庵前静立,凡有人驻足交头接耳,便以笑语遣之。街坊间见势头不对,流言也渐歇止。惟那周清客、张二老爷之流,仍时或在市上放话:“栊翠庵不识抬举;妙玉只是个卖弄辞章的尼姑。”又有人起哄道:“她若有本事,叫她当着我们饮一盏茶。”这琐碎话虽然不至上达,却如泥水溅墙,污痕总在。妙玉虽闭门不出,耳根终不免被风吹来几句。她虽不作声,夜深独坐,偶拈琴而不按,偶对香而不燃。静月侍侧,私自垂泪。妙玉见之,微微一笑:“你也学俗人?泪能洗得了几件俗事?”静月噎住。

傍晚,宝钗因过荣府,顺路至庵门外问安。守净将门开半扇,告诉里头情事。宝钗道:“世路如霜,常要戴得一顶小毡笠。”守净不解。宝钗又笑道:“只是‘勿争’二字。妙师姑若不厌,改日我进来看她。”守净合掌:“多谢姑娘。”宝钗回首望一眼门内,只见雪地清清,竹影横斜,帘里人影淡淡,便不再进。

晚间,宝玉闻知,也要去看妙玉,被袭人拦住:“你少去招事。如今风声紧,庵里不见客。”宝玉道:“我不过送一包新茶。”袭人笑道:“你茶虽好,人情未便。”宝玉叹口气作罢。黛玉在旁闻之,淡淡道:“你若果送茶,不如把你那几句轻薄话也封上,免得伤人清耳。”宝玉忙笑:“我又何曾轻薄?”黛玉道:“你不轻薄,世人自轻薄。”说罢咳嗽两声,转身进帘。

再说门上兴儿夜巡回来,回冯大总管道:“昨晚庵后有人在墙外跌了一交,听脚步声似是两人,跌倒的便骂起尼姑来。我们过去一喝,他便跑了。”冯大总管点头:“今晚再添两人,轮着打更。”探春闻之,只道:“世难容四字,已在庵门上写定。”

是夜,庵中静极。妙玉坐于禅床,烛影摇黄。她取出一卷旧笺自题小诗二首,第一首云:“门外嚣尘来不尽,门中冷焰自相亲。欲将一盏分诸客,恐有纤毫落俗唇。”第二首云:“白瓷不许人间手,绿竹常遮夜半身。试问清风谁解我?隔墙吹作苦声频。”写罢,微露苦笑,将笺纳入袖中,吹灭灯,寝。

此回只写庵门借器辞客,被俗眼生嗔,流言渐熾,几至公门来问,幸有清册以对,门上巡更护庵,且自无恙。然“世难容”一线已露,日后事变,端由今日“记仇窥庵”所伏。欲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脂评:

此回不写繁华,不写儿女,却单写栊翠庵一节,以小见大,冷笔写热闹。盖分三折:其一,因喜事而起俗客借器,门上奉“清修不涉”以拒,是前因也;其二,流言蜂起,清客结恶,竟挟公服来盘,是中波也;其三,夜半窥庵,门内添帘,门外添更,貌似解围,实埋伏线,是后波也。三折之中,处处设对照:清与俗、内与外、寂与喧、借与不借之两难。又不徒为器而器,作者以器物为骨:海棠杯(名器不可借)—素胎碗(自守之心)—黄册簿(自证之据)—门帘匾语(清规之表),皆写妙玉之性,亦点“世难容”之势。看官细玩妙玉数语:“只与我心相对”“勿出、闭门”“与其避人,不如避心”,都是性命关节处。探春、王夫人两头谨慎,不过“治得一时”;公服者尚知羞惭,见作者不尽丑人之笔。此回便是后文庵门之祸、妙玉之劫(判词“欲洁何曾洁”“曲文‘世难容’”)张本,毋目为闲笔。

通回结构,一紧一缓,三翻两折:拒客而紧,流言而急,簿照而缓,夜窥再紧,更夫巡护又缓。缓处不松,紧处不躁;不以斗狠胜,专以“止”字胜。妙玉之清介,非装清也,真清也;然清极则孤,孤极则危,此其病根。作者以“欲洁”四字贯穿,至“借亦非、不借亦非”,方见“世难容”真相。若以通俗报应观之,误也!须知此处非写“因果”,特写“世态”;非写“好恶”,乃写“势”——家门既衰,清境亦不可守,门内之帘愈密,门外之舌愈长。公服一段,笔力忽峻,以“黄册”当“刀”,一时胜,然“劫数不以簿止”,读至此先为后文寒心。妙玉末尾自题两诗,实自挽也:“白瓷不许人间手,绿竹常遮夜半身”,已露其性去向——清而近绝,孤而将危,后文或沦或殉,线自此牵。总之,此回主旨在点破“世难容”,笔法在器物寓性、静中写动、对照见理;看官休作“借杯小事”观,须识作者用意深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