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十四回 麒麟双合湘云定 卫家来书边信至

诗曰:

锦缆香缇曾结子,金鳞玉佩暗相逢。

人间笑指麒麟瑞,世路偏多风雪中。

一纸好音催彩线,半庭寒色湿梧桐。

最怜豪气倾杯处,乐里还教泪两峯。

却说是日清晨,薄雪才停,园中诸处竹影横斜,檐溜滴答。贾母因天晴,命人开了窗格,唤众姊妹来吃早茶。宝玉先到,侍立榻前。未几,宝钗、黛玉相继而至。正说话间,只见史湘云披一领鹤氅,鬓边一枝素梅,笑嘻嘻地掀帘进来,道:“外头冷得人齿发响,我来偷一杯热茶暖暖。”贾母忙叫:“快坐,快坐。”又叮咛丫头:“把那合欢盏儿温得烫一点儿,湘云爱烫。”

湘云坐定,便把氅衣袖中摸出一只小锦囊来,擎在掌上笑道:“老太太看这个。”贾母接过来,解出锦囊,却是一只金色麒麟,刻工古拙。贾母喜道:“这不是你小时候你母亲给你的那只‘麒麟儿’么?怎么忽又拾出来了?”湘云笑道:“在我那破箱子底下翻出一只来,谁知又被丫头失手掉在窗外积雪里,半日前才捡得。”宝玉在旁看得眼亮,道:“好物!古金不耀眼,自有沉光。”黛玉道:“麒麟是瑞,拾得也算吉兆。”

说话未了,只见门上人进来回道:“北府卫大人差人送帖子来,言有家信到,求与太太、老太太一观。”贾母与王夫人相视一愕,命引入。片刻间,一名公服家人进来叩见,呈上柬帖,口称:“家君卫公承先世与史、贾两府有旧,今有边信寄回,私家愚意,愿问候太君,并奉上一纸小札,略陈旧情。”贾母命鸳鸯接了,先看帖子,次启小札。只见上写:“先年先太君与舍下先公曾以麒麟佩为誓,俟儿女长成,得以联姻。不意世迁事改,佩分分散。近岁里相觅不得,今听京中亲友言,史家中犹藏其一。若天幸有合,愿恭遵旧盟。家中小儿若兰,今在边营学武,冬间随队赴练,春暖方归。敢先致扎,以明本意。”

贾母看罢,沉吟少顷,回首对王夫人道:“原来还有这段旧话。”王夫人道:“老太太当年也曾说过个‘麒麟之约’,只是年代久了,谁还记得。”贾母点头道:“记得我如今还记得些。只是人亡事改,此话也只当个缘分看待。”说罢,将札递与李纨、探春看。

湘云听了,脸上先是飞红,又即垂下眼帘,轻轻含笑。宝玉忙问:“卫家可是那卫公府?若兰……这名字倒也清标。”黛玉微微一笑,道:“名字清,未必人事清。且莫忙着夸。”贾母却拉过湘云的手,柔声道:“孩子,你有了着落也是好的。你孤伶伶在我们这里,也不是长法。只是事体急不得。”湘云道:“全凭老太太作主。云自不敢多言。”贾母道:“好孩子。”命人摆果设茶,留那家人吃了两口,富富有礼回去。

当下王夫人请探春、李纨至内间,细议其事。探春道:“此事来得合拍:一则有先年旧盟可据,二则如今风向紧,凡事宜静中求妥。卫家是军府,自立门户,不仰仗盐纲之属,较为稳重。”李纨亦道:“只是此间诸务正烦,不可大张旗鼓。”王夫人道:“我意也是从简为上。且把麒麟佩唤湘云拿来,与卫家所存之佩照看,彼此验明。”探春点头:“验明之后,再合八字。若无冲克,择日纳聘。”王夫人道:“就这么着。”

鸳鸯去了片刻,引湘云至。湘云捧出金麒麟来。探春命取白绫铺下,轻轻放着。众人围观,只见鳞纹起伏,蹄爪喜怒皆生。李纨道:“古物自有古意。”探春笑道:“且看卫家那只是否‘对眼’。”王夫人便遣人回帖,约定明日携佩来对。湘云退下,至廊外,宝钗上前携她一手,笑道:“恭喜小姐。”湘云笑道:“姐姐早把‘吉语’藏在袖里,今儿才掏出来。”宝钗道:“我只怕掏早了,叫人笑‘性急’。”二人说笑而去。黛玉在旁,看着湘云背影,忽然轻轻叹道:“麒麟虽瑞,难解人间多变。”宝玉道:“你又多心。”黛玉道:“我不是多心,我是见得多了。”

至晚,贾母特叫湘云到炕前坐,亲自替她理鬓,叮咛道:“他日若以此定了,便是你命里之事。去到人家,记着‘谦和二字’。若人家疼你,你便宽一分;若不疼你,你也忍一分。总不要急躁。你向来豪爽,说话直,这个最要改些。”湘云俯首应“是”。贾母又道:“若有不平处,常写信与我。”湘云眼圈微红,道:“老太太疼我,我心里知道。若有不顺,我便哭在信里。”贾母也笑,也叹,把她拉在怀里,良久不放。

次日一早,卫府家人果携一只锦匣来,内衬白素,安一金麒麟,形制略小,纹理相似。王夫人命探春、李纨出坐中堂,取昨日湘云之佩并列试看。二物并置,果然是一对,角尾处暗有微孔,彼此一合,扣然作响。众人皆喜。冯大总管笑道:“真个‘合璧’。”探春却沉得住气,淡淡道:“合佩是好兆头,究竟还要合八字。”当下命人取四柱来排,合看无冲,方命冯大总管写了回贴,略陈“旧盟重叙”的意思。卫府家人欢然受去。

当日午后,湘云独在沁芳亭侧,撩起帘儿看水。薄冰未结,风过皱细波如绫。她想起年年寄食亲房,或被呼来唤去,或因针线迟缓遭数落,心里一阵酸楚;又想今日之事乃从天落,隐隐有个着落,转又觉喜中有惧。正怔怔时,只听身后有人笑问:“想什么呢?”回头见是宝玉。湘云笑道:“想把麒麟放回锦囊里,怕它咬破了囊。”宝玉道:“你也会打趣。”又问:“卫家人如何?”湘云道:“我未曾见。”宝玉点头,复低声道:“若兰之名,想必俊秀。”湘云看了他一眼,道:“俊秀不俊秀,不在骨相,且在心肠。我只求一个‘宽字’。”宝玉听着,默然良久,道:“若论宽,天下人谁及老太太。”湘云笑道:“到哪里去找第二个老太太?”二人对望一笑。

黛玉此时携紫鹃自东来,见二人立在水边,便道:“我来讨风寒。”宝玉笑道:“正好一块儿冻着。”黛玉向湘云道:“麒麟既合,我作个和诗贺你:‘麒麟两合金犹冷,桂魄初圆夜未温。愿得人间都解意,莫教清泪上罗痕。’”湘云听了,先笑后叹,道:“姐姐的诗好,只是‘清泪’二字太不吉利。”黛玉笑道:“诗家口里,‘泪’字多,不过借来打个比方。”说罢,微咳两声。宝玉忙劝:“回去罢。”三人各散。

至晚,王夫人处定下:择吉先纳小聘,随后再行大礼。李纨作书,略述从简之意。贾母又命:“百事从俭,切不可张灯结彩。”邢夫人嘴上应着,背地里不免心有不甘。平儿奉凤姐之命来传话:“二奶奶病中,不堪劳神,凡礼文帐目,且由三姑娘定夺。”王夫人道:“我也只望她静养。”平儿退下,心里却暗记礼数大小。

适有亲戚闻讯来贺。有人笑道:“既有喜事,当借妙玉的海棠杯来,才算清雅。”王夫人道:“他那性子,不便劳烦。”邢夫人却笑道:“不过借一套杯子,也要如此郑重?”李纨忙圆道:“妙玉所居是佛门清境,俗物不近。我们自备一色素胎盏更稳。”探春在旁听了,心中记下一笔,想:“明日须先打个招呼,免得外人借题作厢。”此念正起,便遣人往栊翠庵送信,说“府中有事,不便叨扰”。

过得数日,卫府回书,言“若兰甫冠,今冬在京陪操,来春回乡,秋间再赴边塞。若承佳命,当先纳聘,待春尽而行合”。文辞尊礼,语气恳切。贾母看毕,点头称善。她叫来湘云,笑道:“孩子,你的缘分竟也不差。”湘云笑应,却觉心里微微一跳,因“秋间赴边”四字,隐隐有些惴惴。她转向窗外,见雪光映竹,心里忽然生出一句:“乐里悲来无定则。”暗自抄在袖里的碎笺上。

宝钗自薛家回,闻得此信,也来贺喜。她道:“卫家从军,最重利落。史姑娘性儿快,倒也相宜。只是军中差遣多变,姑且宽着心。”湘云笑道:“我这心向来宽,装得下酒,也装得下风。”说罢,果真命丫鬟搬过一只小暖铜壶,亲自烫了一盅清酒,奉到贾母前。贾母笑斥:“这孩子又耍。且少饮一些。”湘云笑答:“不饮不成喜。”贾母只得由她。

席间,宝玉忽忆旧诗,以箸击盏低吟:“‘绿蚁新醅酒,红泥小火炉。晚来天欲雪,能饮一杯无?’”湘云接口笑道:“‘能饮一杯无’之后,还要添一句‘不饮也风流’。”众人皆笑。黛玉却低声道:“但愿明年雪里,还是这一盏。”湘云听得,笑意略敛,眼波微湿,随即转开。

是夜,探春至账房,照常清对“红圈”。冯大总管回:“外间已闻卫府来聘,门上人意气也见涨。”探春道:“正当抑之。凡门上但许‘谨慎’二字,不许‘意气’二字。”冯应诺而退。探春对李纨道:“一喜未必能解万忧。我们只管诸务归整,免得喜事中错出丑处。”李纨笑道:“你这孩子,心如寒泉,却也救得热病。”

至三鼓,风紧雪微。湘云在榻上未合眼,彩云捧了簪盒来,问:“姑娘要把麒麟佩放何处?”湘云取过佩,在掌中掂了一掂,笑道:“它本是硬的,偏教人心软。”便命彩云将佩收好,悬在床侧一钩上。夜色沉沉,钩影在帷,恍如一角兽角,闪着寒光。湘云翻身向里,轻声吟道:“‘麒麟双合应时瑞,莫把人间作等闲。’”吟罢,似睡非睡。

次日清晨,卫府送来一小匣信物:一方玉带板、一双金络头,俱是旧制,并附短诗一首,署“若兰识”。诗云:“佩合从来缘自古,心期莫负月初圆。”宝玉看了,低声道:“倒也有几分雅致。”黛玉接过,淡淡一笑,将诗递还湘云,说:“字还妥帖。”湘云脸上霞生,眉间却一丝忧色。

贾母命择初七作为小聘之期。王夫人从简设席,诸女眷各备一帕自绣之物相贺。宝钗送一只白绫荷包,针脚细密;黛玉送一阕小词,写在罗笺上;李纨送一对素银簪;探春则送一册空白诗笺,封面题“乐中悲簿”,笑云:“但记乐,不记悲。”湘云接了,笑中有泪:“偏你会挤我。”

这边喜事方起,那边便有俗客闻风生事,有人托人递话,要“借栊翠庵清供、海棠杯”来助雅。王夫人已先辞谢。偏有不识趣的,竟直往庵门叩求。妙玉闻知,冷笑不纳。门外人去,遂在市上碎嘴。探春闻之,心中道:“俗眼终难容清境。”因命门上:“但有说栊翠庵者,一概回以‘庵门清修,不涉人事’。”此一节,伏下他日事端。

临近小聘之日,卫府更有一封边信至,说若兰随旗随营,早春之后或有差遣,未敢妄言久留。贾母看了,默然半晌,道:“人各有命。只愿他待我这孩子一分。”湘云接信,目随字行,垂帘不语。片刻,展开袖中碎笺,悄添两句:“好风若解怜人意,莫向花前再乱吹。”

且听下回:借器辞客僧心洁,记仇窥庵俗眼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