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十三回 盐政风急薛家惧 玉色时黯宝神恍
诗曰:
两淮风急催征楫,十载轻肥一日空。
市井烟尘归冷落,门庭车马少相从。
素手拈针心似铁,黄金照面意如冬。
通灵若解人间事,时黯还明泪几重。
却说这日清晨,天色阴冷,廊下霜痕未消。薛家门上忽有外郡快信一路,封皮上写着“扬州行中急”,字迹飞忙。薛姨妈正在炕上理一串珠络,听得人报,忙命宝钗取来开启。只见信中云:“近者盐政新章颁下,诸商票引并行盘验,旧欠课银俱要追比。行中某姓管事被拘覆供,谓京中薛字商号近年兑解多欠,恐明日牵连,乞立措周。”末又附一小札,言“海船滞闸,盐纲不行,诸处催逼”,言辞焦灼。
薛蟠在旁,未看完便跳起道:“胡说!我们家从来交纳不欠,如何拖欠?待我写个呈子拿去,扯住那厮。再不然,叫两个人提着棍子,先教他吃个亏!”宝钗忙止道:“哥休动气。呈子自有章程,岂容私自搅闹?况且今岁风向紧,官里只求一个‘清’字,若使蛮力,一发误了正事。”薛姨妈听了,心一横,叹道:“我这颗心,从昨儿起便七上八下。只望不牵扯到京里就好。”宝钗道:“母亲宽心。今且将各处票引清册收拾齐整,先教账上有可对答的话。再差个稳当的,往两淮去探个信儿。此时最忌张皇。”
薛蟠尚自咕哝:“探什么信!我看那巡盐御史不过做做样子。”宝钗冷笑道:“哥只知一端。不知‘样子’二字,便是‘要紧’二字。且教行里人按帖回报,若果有欠,先补足,留个情面。若无欠,白纸黑字,放他查去,也不怕。”薛蟠被她说得无词,枉自捶着手道:“叫我闷死!”
宝钗见母兄愁烦,因披了斗篷,亲自到荣府上房请安,并求王夫人借二名老成账房,暂为抄撮。王夫人见宝钗气定神闲,言辞不躁,不免叹服,便道:“我这里冯大总管手里有人,你只管点了去用。只是如今朝里风紧,外头路子不便,多一句话便多一层是非。”宝钗道:“姨娘说的是。我正要省话,省事。”王夫人因又问:“薛大爷那里,不要闹事才好。”宝钗微笑道:“我自有法。”王夫人点头。
宝钗辞了上房,转至探春处,见案上红圈回签未散。探春问:“薛家信如何?”宝钗略述大意。探春道:“我这里月底对辩,正要清个明白。如今薛家又逢风紧,只当提防‘借库’的口舌。”宝钗道:“我明白。凡与贵府相涉者,我先叫人索性挑明,宁作不识,不作暧昧。”探春笑道:“姑娘一言,倒与我脾气相投。”
宝钗出来,廊下正遇宝玉。宝玉问:“姐姐脸色略有憔悴,因何?”宝钗笑道:“不过家中小事。你倒不必问,只怕问了叫你替我分愁。”宝玉道:“愁我原也分不来,只能作两句呆话劝你。你素有定力,就不必我说。”宝钗道:“世事如霜,手伸得出便不冷。只怕手也伸不出。”说着,将披风掖了掖。宝玉瞥见她鬓上簪一支素金簪,冷光沉沉,忽觉心里一酸,口里却道:“姐姐只要保重。别处我不管,你若要人抄写、跑腿,记着叫我一声。”宝钗含笑点头而别。
却说薛蟠正满屋乱撞,骂行里“无能”,忽有个管事急急进来,禀道:“街上说今儿巡盐台差人到了京门,恐怕访查各家往日兑引。”薛蟠跳起又道:“这更好,我就去调头去迎他,看他认不认得我!”宝钗闻言入内,淡淡道:“哥只管认得你,不见得认得你的好处。”薛蟠被抢白,怔了一怔,讪笑道:“我不过说着玩呢。”宝钗便命小厮:“把先年兑解的簿子取来,逐页核对。”转头对母亲道:“这几件金玉之物,且收起,莫叫眼花。”薛姨妈点头命彩云收了。宝钗又道:“凡内里丫头走动,口里谨慎,切勿多言。”
午后,薛姨妈同宝钗往荣府请贾母安。贾母看见,忙问:“你们那里何事?”宝钗把“盐政风紧”的话半收半放说了。贾母道:“有事就同我们说。能帮得手的自然帮。只是如今你看我们这里也正清,哪里比得先前。”说罢,叹了一叹,又道:“女儿家只要心气不乱。”宝钗应了。
宝钗从贾母处出来,转过暖香坞,迎面见黛玉与紫鹃缓步而来。黛玉脸色清淡,眉峰略蹙。宝钗上前行礼。黛玉笑道:“听得你那边风起了?我也不懂‘盐’字,只会‘咸’字。想来世味也不过咸淡之间。”宝钗笑道:“林姑娘也会说我。其实不过一阵寒风。风过处,或吹散尘,或吹灭灯,各看本心罢了。”黛玉点首,目光却落在宝钗鬓边金簪上,低低道:“雪里埋金,恐怕更冷。”宝钗听得,微笑不语,向她一揖而去。黛玉望她背影,轻声吟道:“片片寒光照鬓华,不知人世几风沙。”紫鹃忙劝:“姑娘且回去歇息。”
宝玉听得二人说笑,心里彷徨,回转怡红院,坐在炕上出神。袭人端了茶来,见他眼神游移,便笑道:“二爷又打哪门子的岔?”宝玉道:“我只觉今日风虽不大,心却不稳。”说着,从怀里取出通灵玉来玩。袭人道:“你可别日日摸它,又怕磨坏了。”宝玉笑道:“玉经磨不损,何怕?”才说到此,只见那玉上莹光似敛,颜色略暗,宝玉不觉一惊,把玉举到灯底下一照,仍是暗的。袭人也吃了一吓,忙道:“是灯花不好。”连忙剪了灯花,再照,光色略转,犹未复旧。宝玉自言自语道:“莫不是我心黑了,它也跟着暗?”袭人嗔道:“油腔滑调!不过今儿阴天。”宝玉勉强笑笑,心下却七分疑惧。
晚间,宝玉因玉色不明,特绕过潇湘馆去看黛玉。黛玉倚枕而坐,见他神色恍惚,笑道:“你是为那块石头来的?”宝玉把玉递与她看。黛玉接来对着灯看了看,又转到窗前对着天色看,淡淡道:“它既名‘通灵’,也会通些气候。今儿天寒气湿,灯火又暗,它不亮也是常理。你倒别把世上的明暗都系在它身上。”宝玉道:“你不说,我实在心里空落落的。”黛玉叹道:“心空些也好。若处处填满了,如何容得春风?”说罢,轻咳两声。宝玉忙起身叫紫鹃熬了梨汤送来,黛玉浅呷一口,道:“你也回去睡罢。玉在你心里,不在你手里。”宝玉点头出门,至阶前又回望一眼,见帘影微漾,竹影参差,心中稍宁。
再说薛家里正收拾清册,忽又有个伙计自淮上赶来,面色惶惶,禀道:“今儿扬州城里贴了榜,言‘旧例折耗一概停追’,从前各商所领‘引目’俱要对验。若有亏空,按月补齐;若有欺隐,加等治罪。行里赵二已经被拘……”话未了,薛蟠拍案大骂:“该死!我说早该打那狗官,偏你们不信!”宝钗喝道:“住口!何曾容你在这里骂?他若是狗官,你便是惹狗的骨头!”薛蟠红了脸,终是被她一句压住。宝钗命那伙计细细说来,逐一记下,又问:“谁可托情?”伙计道:“如今大家都怕,谁肯出面。”宝钗沉思半晌,道:“那就更要清册自明,勿使他人把柄在手。”遂命彩云:“把前日母亲要用的几件玩器,再包两包,锁在内柜,不可叫闲人看见。”
是夜,薛姨妈睡不着,唤宝钗至炕前,低声道:“闺女,你也别瞒我,这事可会累到宝玉那里?”宝钗握着她的手,道:“母亲何出此言?济不济与我们有关,累不累与别人无涉。且看两日。”薛姨妈“唉”了一声,翻身向里,不语。
次日一早,王夫人处来人,送了两名老成账房与几幅空册。宝钗亲自谢过,分派工作。李纨亦遣人来问候。探春又托平儿口带话:“如要发票,对月对印,不许一差一毫。”宝钗笑答:“多谢三姑娘教我经。”平儿回去,路过廊下,恰遇薛蟠拎着一只竹棒往外走,平儿忙道:“二爷去哪?”薛蟠道:“我去找那掌柜的算账!”平儿笑道:“二爷今儿若惹出事来,姑娘未免又要说二爷是‘惹狗的骨头’了。”薛蟠涨红了脸,抛了棒子回头去了。众人都忍俊不禁。
宝玉闻得薛家风波,心里总不安稳。晚间独坐,不觉又把那玉掏出。只见玉色仍微黯,忽想起白日黛玉之言,便把玉贴在心口,闭目静坐。过得一会儿,再取起看,似见微光一点,如豆之明,忽涨忽歇。宝玉怔怔看了半晌,忽地自笑:“它也和人一般,晴则明,阴则晦。”遂信手写了两句:“明处非关灯火旺,暗时多为意气侵。”写毕,袭人来看,笑道:“今儿好了?”宝玉道:“也不算好。只是不怕了。”
却说荣府内外,因前日封识盘查,诸处器用行将入库,家人皆觉清冷。冯大总管回探春道:“户部那边催紧,要看我们‘省亲物目’的来历。园里小几、金瓯、宫扇之类,已一一标注。”探春点头。恰此时门上又报:“外头巡盐台有差人入京,或要访查商户。”探春略一沉吟,道:“与我何涉?却也当记在心里。”说罢,命在册旁标注二字:“戒急。”
傍晚时分,天际微雪。宝钗立在窗前,看雪点粘在窗纱上,慢慢化成一圈水影。彩云捧进一只小匣,悄声道:“姑娘,这几件旧首饰都收妥了。”宝钗点头,将一枝素金簪随手插在发间,回身对镜看时,见金光被雪色压着,越发沉静。她轻轻念道:“‘金簪雪里埋’,只怕到头还得应了这句。”彩云不解,只怯怯笑。宝钗便收起镜子,转身去看账簿。
再说薛蟠因被宝钗止住,心里闷悶不过,偷闲出门,逛到市上。只见街头坊口多张告示,皆是“清查引目”“毋得欺隐”之类。他原要寻几个朋友饮酒,见这般光景,心里也虚,遂一肩回转。将近门前,远远见两个公人打扮的人向薛家门前张望,口里嘀咕。薛蟠赶忙加快脚步,那两人见他到了,便相揖为礼,说是“按名册来踏勘”,并不入门,只问了几句“字号、掌柜、引目”之类,便去了。薛蟠这才知道事体真切,连忙回屋,向宝钗点头道:“果然不比寻常。”宝钗道:“知道就好,省得我说。”
这一连几日,薛家上下如临大敌,幸得宝钗处处拢束,不致惊动外人。宝玉时常过来问候,或搬一册,或研一砚,不过尽他心意。黛玉闻之,微微叹息,写了四句与紫鹃看:“世路从来只自寒,莫将薄暖问雕栏。玉人不解盐生咸,直把冰霜作等闲。”紫鹃笑道:“姑娘拿人家的‘咸’打趣,好不伤。”黛玉亦自一笑。
到得月尽之时,探春所记“对辩”之条,诸管事各来对勘,凡“外借”“利息”等,渐渐归纳。探春将一把簪轻点几面,取出红圈一条条抹去。她忽记起薛家风波,便问平儿:“薛家里可曾稳?”平儿道:“且稳着。只是薛大爷脾气大,姑娘正慢慢收拾。”探春叹道:“女流反有丈夫之度,世事可知。”平儿笑应。
是夜,风雪更紧。宝玉睡中恍惚,梦见一僧一道,杖锡而来,隔窗指他怀中玉笑道:“此物也会随世而明暗。汝能不为世明暗所役否?”宝玉欲问,二人倏忽不见。惊醒时,只见窗外雪声细碎,怀中玉温凉如常。宝玉低声道:“我若不受世役,世肯不役我乎?”说罢复合眼。
未知薛家这场风波怎样收场,且看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