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十二回 迎春配孙中山狼 先喜后悲埋伏线
诗曰:
缃帙笺香犹在案,朱门人事已多更。
金钗易得情难合,玉匣空留梦不成。
一纸盟书词似蜜,千层险浪势如兵。
中山雪夜嗟狼性,忍把温衾换祸城。
却说前回内廷裁供之事方定,荣府里外人心已自怯怯。忽一日,门上报进:孙府(乃河上盐纲世家)差了媒氏,与两名老成管家,捧帖问名,口称“欲联姻”。贾母正在堂中打盹,闻得此言,命王夫人引进。那媒氏笑容堆满,口如涂蜜,禀说:“我家孙大老爷早年与贵府有旧,今少爷年届弱冠,敬慕荣门规矩,欲求佳偶。闻二姑娘温恭清雅,乃闺中淑德第一,特遣小妇前来求一说。”说着,托人呈上庚帖、外加一盒湘纹贡茶,旁置绫缎一匣。
王夫人未答,只看贾母。贾母眉间略蹙,含笑道:“你家既有此意,且把帖儿留下,待我们合看八字,再来回话。”那媒氏千恩万谢方退。王夫人送出至廊,悄问冯大总管:“孙府这边底细。”冯道:“孙家近年盐上颇有起色,手里阔得很。只是家风豪纵,里头人素嫌其刻。近来盐课严密,他家正欲寻个门路。”王夫人点点头。
晚间,贾赦亦来上房。原来他先已与孙家往来,得了些银谷,心下偏觉实惠。此时听闻孙家求亲,便连称“好好”。贾母只道:“论门户,原也来得。只是我们家不比从前,省亲园内外皆撤,正当收敛。嫁娶大事,尤要从容。”贾赦道:“正因这样,才要择个肯担待的。孙家肯出厚礼,又与盐上相熟,日后多少也靠得着。”邢夫人一旁随口帮腔:“孙少爷我曾远远见过一面,生得魁梧,办事爽利,倒也配得上。”贾母不语,移目向王夫人。王夫人只得应道:“且合八字,若无冲克,再议。”
次日,邢夫人便命人把迎春的庚帖取出。迎春闻知,吃了一惊,忙问彩屏:“可是要给我说亲?”彩屏见她面色一时忽红忽白,忙劝道:“姑奶奶何须忧心,只是合个八字呢。”迎春苦笑道:“我这性命都在别人手里,八字何用我说。”说罢,低头不语。彩屏欲再宽她,忽念起司棋逐出后,姑娘房中越发无人撑持,心下也冷。
一时,庚帖已合过,说“彼此相生,年月相和”。邢夫人便飞也似的传话:“好个好!急急择日过聘。”探春听了,只微微皱眉,对李纨道:“此事来得太急。”李纨道:“世情如此,也由不得。”探春低声道:“只怕‘急’字里有文章。”李纨不答,只叹一声。
当日午后,孙府媒氏复至,带了三礼头面,计有:金器若干,彩缎若干,珠花若干,另有盐票折银一纸,明写“孝敬老太太、太太们”之词。贾母见了,面上虽仍和气,心里却越发不快,命鸳鸯将“孝敬”二字抹去,淡淡道:“受不得这分。”媒氏惶恐收词。王夫人以礼相谢,只收了正礼,余皆辞却。媒氏又夸:“我家少爷性情豪爽,待人最好。若得联姻,定当尊重二姑娘。”王夫人含笑,只以“礼当守”为辞。
平儿奉病中之凤姐命,来代筹置针线嫁奁。她在堂外看孙家管事出入应对,举止间略带轻狂,心下暗道:“这家人手里粗,口气又大,只怕里头也不细。”及至回头复命凤姐,凤姐正倚枕,听完只笑笑:“你且照例办去。莫露了我们的穷相。”说到“穷”字,自己也不觉怔住,半晌不语。平儿会意,悄声道:“如今姑娘们中,二姑娘最是好揉捏。只望对门厚待她些。”凤姐点头:“好人只望好报,偏世上事不依人意。”
席间,宝玉自外过,见堂上喧喧,问袭人:“何事这般忙?谁家又来下礼?”袭人道:“听见是孙家给二姑娘说亲。”宝玉吃了一惊,失口道:“孙家?就是那河上盐家的孙家?”袭人点头。宝玉眉头紧皱,踱至书案,摊开一本《广义记》,恰翻到“中山狼”一则。他看两行,便合上,喃喃道:“救狼者反受其噬。”黛玉恰自帘外过来,听见这句,便接道:“狼岂尽在中山?人心自有中山雪。”宝玉见她,忙笑:“你倒说得好。”黛玉道:“好也罢,坏也罢,都不关我们。只是想起二姐姐平日最怕生事,此番叫她如何是好。”言毕,轻叹。宝玉欲言又止。
贾母命择日小设一席,唤儿孙共坐。席间只粗陈四样菜蔬,贾母却强自欢悦,问迎春:“你可曾见过媒氏?”迎春怯怯答:“不曾。”贾母道:“不必见。你只把身子养好,别想多了。”迎春应着,端起盏来欲饮姜汤,一时手颤,溅出几星点在衣襟上,忙放下帕子掩住。贾母看在眼里,心如针刺,却仍笑道:“且去改一改。”迎春起身退去。众人见贾母神色,皆不敢多语。
自此府中张罗,一边择针线,一边修书案。探春仍理内务,见“外借修葺”“赎物利息”等红圈条目尚未对辩,心中不舍,又要抽手照应迎春嫁奁,只得分派与李纨、平儿各管一头。王夫人处频添香火,祈愿“合好”。邢夫人则一味张罗铺陈,时时使人往孙府探问,回来只道“孙府里衙门气重,家人来往威势不轻”。王夫人听得,心头微微一紧,却又想:“大户人家,礼法总要有些摆样。”
一日,孙家派内相老周送来聘礼清单,口里不离“我们爷”三字,神情倨傲。平儿笑脸接待,细看清单,只见末尾一个不经意的小角写着“另备人情若干,用以打点”。平儿眼皮一跳,指给探春看。探春冷冷道:“收正礼,退人情。”命冯大总管当面划去。那老周讪讪,尚欲强辞,被冯大总管连言“我们府里素不收此”方退。老周转身出门,对随从低声道:“这府里装清高,看他成了我们家亲,还能硬到哪去。”话虽低,偏被门口小厮听了,回头悄悄说与平儿。平儿心里记下,多一层防意。
彩礼既定,择在初九过大礼。贾母叮咛:“一切从简,不要闹热。”邢夫人却嫌寒碜,暗中添了几样铺排。到了那日,孙家花轿未至,只先来了一乘朱漆八抬礼盒,绫缎珠翠,不一而足。众人摆列于堂,表面光鲜,内里却有几件做工粗糙。鸳鸯看了,悄对王夫人道:“这礼多,未必精。”王夫人点头。迎春在屏后遥听,只觉得耳际嗡嗡作响,手心冰冷。彩屏在侧扶她,低声劝:“姑奶奶不过几时过门,必有个安身的去处。”迎春不答,只把帕子角儿绞作一团。
当晚,众女眷散去。黛玉回至潇湘馆,倚窗看月,忽见地影里竹枝横斜,遂信手写了两句:“雪里难藏中山骨,月边时照薄幸人。”紫鹃见了,轻声道:“姑娘也替二姑娘伤心?”黛玉道:“她自幼怕事,如今教她到那样人家去,我怕她比我还冷。”言罢,微咳两声,放下毫端。
宝玉自怡红院过廊,遇探春自账房出来。宝玉问:“三姐姐,二姐姐这亲事,你意下如何?”探春道:“家门兴衰,不在一亲半戚;只是做人家女儿的,最怕‘无人作主’四字。”宝玉闻言怔住。探春又道:“你且好生作息,莫在老太太跟前说酸话。是非成败,终须自了。”言毕,负手而去。
两日后,孙家少爷遣亲友先来叩门致意。来者一位族兄,言谈间攀高结贵,眉梢眼角皆是势利相。李纨以礼相待,客起身时,又请带话“我们爷非常敬重荣府老太太”,言下仍透出“我家如今有势”的口吻。李纨笑里藏冷,只答“承情”。送客之后,李纨与探春相视,彼此心下都有数。
又过数日,贾母命把迎春叫来赐坐。贾母亲自拣了一只旧时宫中赐的簪花,插与迎春,道:“你从小在我眼前,话也不多,心地倒最仁厚。去了人家,只记一句:忍得一时便是。若有不平处,写信与我。”说到此,声音微颤。迎春再也忍不住,伏地而泣。贾母连忙扶起,叹道:“罢了,罢了。”旁边众人俱各回避,不敢多看。
当夜,王夫人与邢夫人在上房再议嫁奁轻重。王夫人主张从简,邢夫人主张体面。二人语气渐紧。李纨出来圆道:“如今里外用度俱紧,太太们只取中道罢。”王夫人沉吟半晌,道:“依你。”邢夫人面上不快,转身去了。
是时秋深露重,园中叶落如雨。迎春卧内,帘影微摇。她对彩屏低声道:“我最怕听见门外人脚步声,一近,心里就跳。”彩屏含泪笑劝。迎春忽又道:“我倒不是怕远去,只怕去到的地方不是人心。”言罢,抬眼望檐,半晌无语。
后日孙府差人来领嫁奁单据,平儿将清单拈出,逐条点给冯大总管,末后又添一句:“凡‘外借’‘利息’等各条,月底对辩。”冯点首。平儿转身出门,恰逢宝钗自母处来,问及安排。平儿道:“都照例。只是二姑娘本性柔和,日后全仗姻门看顾。”宝钗点头叹道:“姻缘一事,半由人,半由天。今岁风紧,莫怪帘低。”说毕,袖风而去。
是夜,宝玉独坐,随手翻书,又见“中山狼”一页。他记起日间黛玉之言,叠声自倚案上,轻声吟:“救狼终被狼相噬,留得清名只自伤。”吟到“自伤”二字,忽地停了,合书出神。窗外梧桐影里,风声渐作,似有寒意直透帘缝。
此回只将聘问过礼、合八字定亲处略表,余事未了。谁知礼过喜未到,笑中却深藏祸机;花已簪,人未安,门里偏埋刀斧。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