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十一回 裁供撤园寒气动 账窥大窟病根彰

诗曰:

绣幕笙歌一梦宽,朱扉绮栋只空看。

便教供帐年年在,奈此人心岁岁寒。

曲水香销三步草,平泉灯冷半窗兰。

谁怜屏上春山色,也作秋风瘦几案。

却说这日已是霜降前后,天色清冷,园中木叶萧萧。忽有内廷差来中官二人,执着黄缎小牌,至荣府正堂传话。贾母、王夫人闻得,忙命鸳鸯引至上房。那中官跪禀道:“奉旨宣,如今内帑吃紧,凡先年省亲园岁时供给,照例裁三分之二,余下听户部定耗。另园内陈设、花梨、珐琅等物,着即开簿封识,以备盘查。”说罢,递上朱文文书。贾母听了,心下一凉,只强笑道:“这也是理上之事,怎敢不遵?”回头嘱王夫人:“你与李氏商量,从速办去,不可怠慢。”那中官又道些安慰场面话,吃过一杯茶,收了赏赐,方才去了。

王夫人与李纨、探春三人回至东院,商议起身边事体。探春见王熙凤因前月小产旧症复发,卧床调理,难以劳神,便起身道:“大事小事,一并丢我罢。先把园内外供用册子、库上进退清册,俱取来我看。”王夫人道:“素日账目都是凤丫头经手,你若理得来,倒好了。”说着,命人到凤姐处请平儿来与探春相帮。

须臾,平儿抱了两大摞册簿来到,笑迎道:“二奶奶打发小的来伺候姑娘。姑娘要看那一项?”探春命将“园内供用册”“内库采买簿”“外办杂费清单”逐一摊开,自己挽了袖子,亲自点检。只见册上写道:花烛钱月例若干,果品供应若干,藕粉燕窝按日支销若干。探春把手指一按,问道:“燕窝这项,何以比去年多出三成?”平儿道:“这是因园内添了两处小宴,便多给了两分。”探春冷笑道:“添不添,须有名色。小宴何人主办?单薄一条,便好糊涂。”平儿见问得紧,忙道:“是大奶奶要赏给两处老人儿的。”探春道:“若真为老人,何不从孝敬银项下支?如何走在口食上?此一条,记‘回签’,待问明再补。”平儿唯唯连声。

又翻至“修葺”一栏,见“补漆游廊雕栏十处,银二百八十两”之目,探春笑向李纨道:“前月新油过,何来十处?”李纨也讶异,问平儿。平儿赧然道:“是宁府那边差人来说,前番请了园中匠人去,工料便从本处出。”探春眉间一蹙,道:“虽是一家,帐却不可参差。既宁府遣人,请与宁府记账,不应从园上支。此又记‘回签’。”平儿心下怯怯,只得应了。

正看间,只见鸳鸯进来道:“老祖宗嫌你们里头闹,着我来瞧瞧。说你们不要劳神太过,少时还要过去回话。”探春忙起身笑答:“老太太放心,我等不过理个名细。”鸳鸯看了那几本册,便也道:“姑娘仔细,只怕谁的好处叫你看没了。”探春笑道:“好处若当,便是他的;若不当,便是主子的。”鸳鸯点头笑道:“这话说得明白。”说着去了。

且说宝玉早起,因窗外芭蕉带霜,觉胸中不快,便披了鹤氅,携着秋扇,从后廊溜至暖香坞。只见道人松下,竟无一人,水面初冰才凝一线。他正立着出神,忽听脚后有人轻咳两声,回头见是黛玉扶着紫鹃,披一件绯纹氅衣,鬓边只插着一枝残菊。宝玉忙迎上前笑道:“这冷风里,怎倒出来?”黛玉道:“听见你这边竹上一夜响个不住,如今出来看看,竹也瘦了,风也瘦了。”宝玉叹道:“风瘦也罢,只怕人瘦不得。”黛玉斜睨一眼,低低吟道:“锦帐花光浮梦短,玉阶霜重看人寒。”宝玉听了,自是酸楚。紫鹃催道:“姑娘只站片时罢。”黛玉道:“我也不久立。”却问宝玉:“可知道今儿的事?”宝玉道:“不过是裁省亲园的供给。”黛玉道:“你且休小看了这四个字。前日的热闹都是纸糊的,风一吹,便见骨头。究竟要紧的,只在骨头硬不硬。”说罢,微笑一笑,又轻咳两声。宝玉忙送她回去。至潇湘馆门前,黛玉忽停步,取扇在门额“潇湘馆”三字下轻轻一敲,低声道:“字也瘦了。”宝玉愕然,欲言又止。紫鹃扶她入房,宝玉才踱出。

宝玉回至怡红院,只见袭人、麝月等正在收拾箱笼。袭人道:“昨儿老太太吩咐,将园中不常用的器皿、摆件,先封存一半。今儿倒好,里头又来催册子,说是要封识。我们这里的景泰盘、古香炉俱要入库。”宝玉道:“入便入,只是把那秋壶、绿玉箸留着,日后与诸姊妹还唱个茶。”袭人笑道:“如今哪里还唱得?你也省些心罢。”宝玉低头良久,方道:“省也由不得我。”说着,便命麝月把几本闲书收了,独把《西厢》合上,放进里层抽屉,自己倚榻闭目。

那边探春正核到“园伶”一目,记有“优伶薪谷银月例四十两”,探春问:“园伶现今演不演?”平儿道:“自从前番抄检,便不曾演过了,只因那几位在园,月例照给。”探春道:“既不演,且暂裁二分,存为粮谷。若他日有用,再议。”平儿应了。探春又道:“凡园中小才人、教习等,俱按事计例,不许虚给。”平儿口里一一答应,心里却想:“这位三姑娘手辣,比二奶奶还紧些。”

将近午后,王夫人、李纨、探春同至贾母处回话。贾母听说园内若干项裁减,点头道:“依姑娘们的主见。只是别苦了下人。再者,凡是旧日省亲时摆设的珍器,怕要封了,也别叫闲杂人摸着。”言下神气淡淡。鸳鸯承声道:“老祖宗放心,已命冯大总管在正库派人点了。”王夫人又说内廷旨意,贾母点头歇了。

话方说完,只见刘姥姥领着板儿、老婆子来了。原来她闻得近来都门里冷落,特地提了两只鸡、三升小米来讨个信儿。贾母见她,倒笑道:“好人,难为你还惦记我。”吩咐给些饭菜与她们吃去。刘姥姥退下,回头瞧见堂下摆着要封的青花大缸,忍不住啧啧称奇。小丫头子笑道:“这缸里头去年腌的蜜金枣,今儿也封了。”刘姥姥道:“我只道城里永远吃不尽、用不完的。依我看,还是地里的菜根子稳当。”说得众人都笑了。贾母也笑,笑后却叹一口气。

且说探春回至上房,命把方才几处“回签”的条目另出一单。平儿捧来,探春细看,忽指着一行道:“这‘外头典当赎物利息’一项,何以每月二百两,连记了八个月?”平儿忙道:“是因头里几件稀罕物件,当得急,又赎得急,利上就大。”探春道:“当时谁主张当的?”平儿支吾。李纨知其难答,便代道:“只怕当时也急。如今且记下,待二爷来了,问个明白。”探春点首,却将笔轻轻一按,写了“暂停”二字。

正说着,门外那冯大总管打帘子进来,恭恭敬敬回道:“太太、太太们,内库那边请话,说户部催紧盘查,凡园中陈设,今将起封。只是有几件旧物,旧簿上无名。如今不知挂哪一项?”探春道:“你们先封着,编号贴签,写‘无名旧物’,等我过目。”冯管家是老油子,口里答应,心中却道:“往常遇见这样的,往园里就近找个手脚净便的人打点,这回可只怕弄不得了。”自去料理。

宝玉那边,午睡方醒,见窗外光景冷清,不免神思愈惘。便起身至潇湘馆探望。只见黛玉倚枕而坐,案上新裁了几张宣纸,随手写成两句:“窗里云光低似水,阶前叶影乱如纹。”宝玉称妙,黛玉却把笔一掷道:“写着玩罢了。如今园里连砚水也要省着用。”宝玉忙笑道:“你这话又来打趣我。”黛玉道:“并不打趣。只是想一想,都费得。”宝玉无言,半晌道:“等我明日带两方旧砚来与你。”黛玉冷笑道:“旧砚新砚,都是‘一腔冷墨’。”紫鹃怕她多说动气,忙劝:“宝二爷请坐,等我去倒一杯姜汤来。”宝玉见黛玉面色微白,心中不忍,因只坐了片刻便起身出来。

至晚,王夫人处又添了两件事:一则宫中来札,命“园伶即日遣解各处,自去谋生”,不要留滞园中;二则内监回话:“后日派人来取园中封识册簿”。王夫人忧闷,李纨抚慰几句。探春却不慌,命次日一早各处首领先来议事。

次日天未明,探春已在上房坐定。先唤廊下总管,分头传各处上簿。片刻间,人纷纷到齐。探春把“优伶去留”“教习停给”等条分付下去,词色虽冷,语意却不苛。惟至“外借园匠修葺”一目,探春忽问:“前番是谁领了银子给匠人?”众人面面相觑。平儿小声道:“是琏二爷房里人打发的。”李纨忙圆道:“大约也是情面上难却。”探春把眉一蹙,道:“我且不问是谁。只是以后凡此等事,非三处签押,不许下库。”言毕,命人将“修葺”“外借”“赎物利息”等各条俱标红圈,另记“月底对辩”。

诸人散后,探春独坐窗下,拿着一枝簪子轻轻敲着几案边,向李纨叹道:“从前只说‘大户人家,银子如水一般’,如今才知这‘水’正从缝里漏下去。”李纨道:“你且徐徐理,总有个头绪的。”探春道:“头绪自易理,只怕人心难理。要说严,怕惹人怨;要说宽,又放不得。我如今只得照老祖宗的意思,‘别苦了下人’,而对着这几处‘大窟窿’,却也不好装睁眼。”说着,轻轻一笑,把那簪子递与平儿道:“你回去告诉二奶奶,叫她宽心养病。这些事且都由我,等她好了再算。”

平儿接了簪子,垂首道:“姑娘体恤,二奶奶心里谢谢。只是这几处‘红圈’,小的也不敢多说,怕惹人厌。姑娘有什么打算,小的但凭差遣。”探春点头,便吩咐道:“且将‘外借’一项封停,一两月后看。你回去也替我劝劝琏二爷,不可再从那里支拨。”平儿唯唯而退。

外面园中,早有两处青衣小厮押着木牌,去各房贴封。怡红院前,麝月看着人把一座小香几抬出去,心疼道:“这还是先年省亲时老太太赏的。”袭人叹道:“终究是主子的东西。我们守不住,也不该守。只要主子安,便是了。”宝玉听了,出门看那两人贴签,忽见签上写着“封识——内帑盘点”,心里一阵酸楚。回转身来,见门外梧桐叶落,簌簌如雨,更添凄凉。忽地想起黛玉言语,不觉喃喃道:“‘纸糊的热闹’,原是这样。”

话犹未了,只见冯大总管急忙又来,手捧一小册,躬身道:“回姑娘、太太们,方才内廷来人,口里又说:‘凡省亲时所赐宫扇二把、金瓯一只、龙纹小几一座,须要逐件注明来历。’这几件旧簿上俱无记注,故特来请示。”探春接过那小册,细看了,便道:“我记得宫扇今在太太房中,用盒封存;金瓯在太太大橱上层;小几在暖香坞外间。你去与鸳鸯一处查出,写明‘省亲某年皇上赐’字样。”冯管家答应去了。

探春送走众人,回身刚要坐下,忽听外面小丫头报告:“大老爷请太太过去说话。”王夫人忙起身走了。探春与李纨相对,彼此望了一眼。李纨低声道:“只怕那边又有事。”探春笑而不语,起身立到窗前,只见新霜初下,竹影横斜,几枝残菊倚着篱,风过而颤。探春自言自语道:“若要救得此局,恨不早十年。”

且说王夫人至贾赦处,原来贾赦闻得内廷裁供,心下不安,叫来媳妇问个备细。王夫人但说“遵旨封识,分理账目”,贾赦又问:“外头交游可知风向?”王夫人含糊两句。贾赦叹道:“只怕明年更紧。你叫她们省着些儿。”王夫人应了,告退回来。至半途遇着薛姨妈,彼此问俗寒温。薛姨妈道:“我这边也不得闲,前日盐上来人,催着交款。我那大胖子只会混嚷,叫人愁死。”王夫人忙道:“姨妈也宽心些。如今都要紧起来了。”薛姨妈苦笑着去了。王夫人心中越发沉重,回至上房,见探春仍在批册,便也不禁叹气。

是夜,园中各处都忙着点数器物,贴封上簿。丫头小厮们有的抱怨,有的唏嘘。忽有个小厮悄悄对同伴道:“这回封过,只怕以后再不打开了。”那人道:“你嘴快些,仔细被人听去打你。”两人低头散了。

到二更时分,北风渐紧,秋声无尽。怡红院中,宝玉披衣而坐,独对孤灯。忽闻墙外竹响,乱如敲玉。宝玉忽想:“竹也瘦了,风也瘦了,人也瘦了。”因取纸来写两句:“一园秋色关门冷,万样繁华过眼空。”写罢,自己看了又笑:“这也不过是我说给我自己听罢了。”

且听下回分解。